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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听着这些甜甜美美的情歌,看着眼前这蓬蓬勃勃的景象,想着男女青年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与憧憬,昭碧霞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变法改革的结果,它与丈夫有着密切的关系。她这样想着,心中仿佛有一块既甜且香的糖在慢慢溶化,溶化;又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雄鹰,正翱翔于蓝天之上,俯首下望,荆楚的山山水水尽收眼底,一览无余,都发生了同样的巨大变化;仿佛变成了一只彩蝶,正翩翩飞舞于春深似海的繁花丛中,尽享生活的甘美与芬芳;仿佛变成了一团青雾在升腾,弥漫,消散,融于蓝天碧野之中……

  晓行夜宿,经过两天隐隐甸甸地辗转,一行三五辆装饰豪华的轿车驶进了郢都,径直来到郑袖为屈原准备的府第。其时装饰早已完毕,焕然一新,呈现着金碧辉煌的灿烂景象。昭碧霞于车内扒帘窥视,只见前边有一座气势雄伟的高大门楼,飞檐斗拱,凌空欲飞。渐趋渐近,大门朱漆彩绘,一对石狮把门,面目狰狞可怖。轿车驶进大门,好大一处院落!院内假山真水、回廊曲坊、歌台舞榭、花坛草地、茂林修篁、奇花异卉、珍禽怪兽,无所不有,令昭碧霞目不暇给,眼花缭乱。昭碧霞虽出身于名门闺秀,屈府亦系贵族大家,但毕竟地处深山峡谷之中,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这里的许多名堂,她还是后来从丈夫和下人那里获悉的。

  轿车在一幢大屋顶建筑前停下,早有宫娥、内侍围拢过来,递凳的,搀扶的,执扇的,捧巾的,提香盒的,奏乐的,前拥后护,昭碧霞不知该如何应酬,颇有些尴尬和呆傻。瞅瞅眼前这座高大的建筑,需仰视,方见其顶,黄绿色的琉璃瓦脊,金灿灿,光闪闪,耀眼生辉,令人目眩。青一色的雕花楠木门窗既高且大,更增添了这座雄伟建筑的高雅与气派。汉白玉为阶,拾级而上,步入厅堂。厅内猩红地毯铺地,地毯上绣制着精美的图案——中央为狮子滚绣球,四角是五蜂捧寿;抬头望,雕梁画栋;环首四顾,粉壁玉墙;紫檀器具或镶金,或镀银,或嵌玉,雍容华贵;琳琅满目的珠宝、古玩、字画,陈列有序,错落有致,构成了罕见的艺术天地。居室的陈设与布置则是另有一番格调和情趣——华丽,温馨,蒙眬,柔情。鹅黄色的提花地毯,紫红色的象牙床榻,火红色的锦绣被褥,桃红色的纱帐帷幔,橘红色的绣花窗帘,嵌贝雕花的梳妆台,硕大的菱花铜鉴,翘首欲鸣的凤尾雅琴,半裸体的仕女画像,朦朦胧胧的灯光,和谐,匀称,柔和,给人一舒适甜蜜之感。

  一切都这样神秘,一切都这样新奇,一切都这样陌生,一切都这样出人意料,昭碧霞并不感到闲适舒心,反而疙里疙瘩,恍恍惚惚,如在梦境,如坠五里雾中。

  屈原夫人驾到,南后郑袖早已闻报,但她并不急于过来看望接待,而是忙着发号施令,如此这般……

  时近中午,苗永楠奉南后之命前往橘园请左徒屈原。其时屈原正在伏案疾书,宋玉进书房禀报:“老师,苗公公驾到。”

  千万莫小看这些不长胡须、说话公鸭嗓的内侍太监,他们官职不大,权势却极重,因为他们与君王朝夕相伴,颇得君王的信赖与重用,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权的王朝为数并不算少。即使他们并不专权,常在君王耳边吹吹风,捏几捏咸盐,也颇有些分量,故文臣武将,无不畏惧三分,表面上都十分敬重。屈原知道,这苗永楠是南后的心腹,必是奉南后之命前来召见,或者来传达南后的什么旨意,闻讯急忙有请。宋玉引苗永楠步入屈原的书房,屈原急忙起身相迎:

  “不知苗公公驾到,屈平未能远迎,万望公公恕罪!”

  苗永楠笑容可掬地应道:“屈左徒何必过谦,洒家今来,是有一事相禀。左徒有一同乡好友,自乐平里来京,现在陈太师府与南后议事,请左徒前往会见。”

  听说有同乡来京,屈原不禁喜出望外,急忙问道:“请问苗公公,屈平的这位同乡姓什名谁,为何竟与南后相识?”

  苗永楠神秘地嘿嘿笑道:“左徒此问,也就难为奴才了。奴才是奉南后之命来召,何曾问过来客姓名!是男是女,奴才尚且不知,哪里会知晓与南后的关系!”

  苗永楠先告辞回去了,临行前还再三叮嘱,要屈原抓紧时间过去用午膳,莫使南后和客人久等。

  苗永楠去了,屈原却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他将乐平里的同乡好友过箩似的迅速滤了一遍,总也想象不出来者是谁,而且竟能与南后议事。再说,南后怎么会在陈太师府接见乐平里来的客人呢?陈太师府,屈原有所耳闻。当朝并无姓陈之太师,陈者旧也,破败也,指的是费无忌为太师时所居之府第。楚平王无道,纳媳逐子,太师伍奢直言陈谏,顶撞了平王,少师费无忌乘机大进谗言,诬伍奢欲与太子建谋反,平王杀伍奢一家三百余口,伍奢次子伍员子胥只身一人出逃奔吴,太子建亦被迫出逃,几经辗转死于郑。

  费无忌爬上了太师的宝座,耗巨资建造了这座豪华的太师府。他贪赃枉法,坏事做绝,楚昭王时为公子申、令尹囊瓦、左司马沈尹戍所杀,落了个身败名裂的可耻下场。因费无忌一生专权跋扈,残害忠良,恶名昭著,故此后之新任太师都不肯到这里来办公和居住,这座规模宏伟的太师府便闲置了下来,世称陈太师府。为不使其荒废破败,国家一直派员在这里负责管理和修缮,也常用作接待宾客的馆舍。上边这些,屈原只不过是知识性的了解,因进京的时间短,工作繁忙,从未涉足游览过,这陈太师府究竟怎样,他心中茫然。

  宋玉见屈原愣怔怔的样子,很感可笑,上前说道:“老师何必在此傻想,前往相会,岂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屈原觉得宋玉言之有理,于是略作修饰,邀宋玉与婵娟作陪,匆匆前往。

  来到陈太师府,屈原顾不得审视建筑物的雄伟壮观,欣赏园内优美的景致,只是一古脑地向前,向前。进了园门便有人在前导引,级级相接,段段相衔,待登上汉白玉台阶,导引者换成了一对浓妆艳抹的宫娥。宫娥在前,屈原一行三人在后,径直来到一垂挂着丹凤朝阳的竹帘门前。为首的宫娥以目示意止步,她自己挑帘进室通禀。有顷复出,向屈原深施一礼道:“屈左徒请进,这位公子与小姐随奴婢客厅用茶。”

  宋玉和婵娟不情愿地随两位宫娥去了。屈原犹豫片刻,伸手挑帘,举步进门。当他迈进门槛的一刹那,顿觉祥云缭绕,异香扑鼻,丝竹悠扬,鸟语花香。云烟氤氲之中,自己在飘飘悠悠地升腾,愈升愈轻,愈轻愈高,化作洁白的云朵,化作绚烂的彩霞。这云朵在随风飘荡,愈飘愈薄,愈飘愈淡,薄成烟缕,淡成雾霭,消逝于蔚蓝的天空。这彩霞在扩散,在弥漫,在涂抹,将茫茫天地之间染得一片通红,红得像血,红得像火,红得像朝阳。血在流淌,火在燃烧,朝阳在滚动,自己在这红彤彤的世界里萎缩,泯灭,消逝得无影无踪。这是怎样令人迷醉的虚幻,又是何等让人悚惧的梦境!……

  然而,屈原毕竟置身于现实之中,神志尚清,他静静心,定定神,揉揉眼,只见铺锦裹缎的象牙床上,南后郑袖正与自己妻子昭碧霞身相挨,股相叠,手相牵,腮相贴地热情交谈。张眼望去,面前简直是两束光焰照人的鲜花,难怪这间居室竟会如此明亮,这般芳香,令人心醉。艳丽,馥郁,诱人,是它们的共同特点,但细细鉴赏起来,却又同中见异,各具特色——一束散发着山野泥土的气息,一束表露着花房暖窖的温情脉脉;一束茎粗叶肥花俏丽,一束柔弱纤细朵温柔;一束粗俗豪放,一束典雅含蓄;一束呈现代派的浅露,一束具古典式的隽永……

  屈原入室,站在那里愣神。郑袖见状,甚感好笑,急忙站起身来,迎上前去,热情地说道:“屈左徒请看,何人在此……”

  直到这时,屈原才意识到自己的严重失礼,忙上前赔罪。南后不仅不怪,反而道歉说:“屈左徒何罪之有?罪在本后。为出左徒预料,使左徒大喜过望,本后未征得左徒同意,擅自派人前往乐平里将贤妹接来,虽有得罪,但望左徒体谅本后的良苦用心!……”郑袖说着,别有用心地向屈原飞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眉眼。

  不知昭碧霞是否注意到了南后的这个异乎寻常的眉眼,倘使见到了,她会怎样想,心中该是什么滋味呢?

  郑袖的这番良苦用心,确属天下罕见,屈原除了感激,还能有别的什么心理呢?虽则感激由衷,但这位以娴于辞令著称的屈左徒却讷讷半天无言。

  郑袖先屈原一刻来到这间居室,问过昭碧霞的年庚之后,便亲热地称其为“贤妹”,扯着她的手,热情地说个没完没了,夸昭碧霞长得美貌,雅致,有风度;赞屈左徒年轻有为,知识丰富,学问渊博,精明干练;介绍楚国正在进行的变法改革,怀王对屈原的器重与信任,不久前七国诸侯会盟郢都的盛况,怀王被推为纵约长,主持会盟的荣耀,而且强调指出,这都是屈左徒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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