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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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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对他说:“我虽曾为韩国除奸,后来被暴尸于市,姊弟二人都为韩国而死,其实我并非韩人,而是齐人。听你的话好像你是韩国人?” 他回答道:“我出身韩国公族,祖父开地曾相韩昭侯、宣惠王和襄哀王。我父名平,也曾相厘王与悼惠王,已于悼惠王二十三年病逝,我当时还只有两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父亲死后二十年韩国被强秦所灭。荆轲壮士为齐人,尚且能伸张正义为韩除好。我如今国破家亡,难道还能苟且偷生?” “不过,”高渐离接过话头,“我们三位刺秦时,列国尚存,今日天下归一,秦王愈加不可一世,没有超人胆识,绝对不敢干这一惊天动地之壮举。只不过,和我们当年相比,更是以卵击石了。”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望着高渐离:“晚生听先生所言,是否是说我孤身一人不避其锋,好像有些不智?那么我想请教,先生当年双目失明,尚且能于筑中灌铅,用以袭击秦王,这不明明是孤注一掷么?” “年轻人血气方刚,怎知道高先生当日苦衷!想当初我与高先生在燕国,他以杀狗为业,击筑闻名。我俩饮酒放歌,乐则大笑,悲则大哭,旁若无人,何等豪爽!后来秦始皇召高先生去为他击筑,用药熏瞎了他的双眼,他不甘心这般隐忍苟活,屈辱偷生,虽然最后举筑击秦始皇不中而被诛,但他一身豪气却令秦王丧胆。大丈夫就是应该在关键时刻,无所畏惧地挺身而出!”荆轲一番掷地有声的话,确实不愧为易水悲歌的壮士。 “晚辈在被追捕之中颠沛流离,生死难测。我时时叩问自己,妄图以超人之胆,行突然之举,借瞬间之变,谋暴秦之倾覆,究竟是智还是不智?三位前辈都是大勇过人之盖世英雄,为什么终究不能阻止强秦兼并,不能损秦王毫毛一根?请壮士指教我!” 突然,三位壮士“刷”地一跃而起,只见荆轲怒不可遏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衣襟提了起来: “小子乳臭未干,竟大胆狂妄地贬损起我等来了!想那秦王尚且被我追赶得在殿前狼狈奔窜,你算什么东西!” 当面一拳向他猛击过来,打得他双眼金星四溅,仰面倒地…… 猛然醒来,才觉是一场恶梦,满脸冷汗,心还在狂跳不止。 他向山洞之外望去,晨曦微露,林鸟啁啾,六七天来奔波逃亡,还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此刻觉得浑身轻爽多了。 要不是昨天发现那位信使,独自一人找到那个僻静的水塘边喝水和饮马,他乘机悄悄抱起一块大石头,来到他身后猛砸下去,才改装成了这一身打扮。 他本想借这身护身符,正大光明地沿着驰道东去,仍然逃到东海之滨,去到仓海君那儿寻个落脚之处,再从长计议。谁知半路上遇见那位亭长挡道,他本想逃命要紧,不去管那些事的,但一见淑子姑娘原来是代他受过,又于心不忍,设计救了淑子姑娘。现在他当然不敢东去了,万一在前边地界又碰上那位亭长,岂不自投罗网? 昨夜一顿饱餐,到现在胃里还有饱胀之感,尚不感到饥饿,即使真的饿了,非到万不得已,向老人讨的那一袋馍,是不能轻易食用的。“大索天下十日”还有三天,谁知道气急败坏的秦始皇,还会不会大索天下百日呢?一个人如果真是长期逃亡,整天朝不虑夕、饥不能食、困不能息,再坚强的人也会散架,甚至精神崩溃、发疯失常。好几次走投无路的时刻,他真想一死了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终还能逃得出秦始皇的掌心么? 不过,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怯懦的想法,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死就大无畏地挺身而出,我就是刺杀秦始皇的刺客,要剐要杀悉听尊便,脑袋落地也要把地上砸它个坑,也要震得天下人心咚咚直跳! 他记起幼时发蒙之时,母亲从箱筐深处,庄重地捧出一个包裹,将包皮一层一层地揭开,露出了一卷竹简,上面用大篆书写着一段文字。母亲命他和弟弟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悲戚地对他和弟弟说: “我儿好生听着,你父亲为韩国两代君王的臣相,归天之时你兄弟俩都还十分年幼,尚不懂事,伏案写下了这一段圣贤之言,为你俩今后立身做人之本。儿今已一天天长大,开始懂事了。今天特别在你父亲的灵位前,将你父的遗简交会你兄弟俩,以慰你父在天之灵。” 他和弟弟双手接过遗简,共同将它展开,只见竹筒上用大篆书写着哲人孟轲的一段格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只要那一卷发黄的竹简,那父亲铁铸般的篆书浮现在他眼前,就使他感到汗颜,也感到振奋,再也不敢有任何轻生的念头。他必须活下去,天下之大,何处没有藏身之地?更何况秦始皇并没有点名道姓,画影捉拿,可见还并不知道刺客的真实姓名。只要再熬过三日,等“大索天下十日”的期限一过,他便隐名埋姓潜入民间,如鸟入林,如龙潜渊。你秦始皇再一手遮天,又其奈我何?人生一世,路途漫漫,岂能遇穷途而轻生!命运多舛,起起落落,经历上“大索天下十日”的困境和磨难,我岂能知难而退? 想当年母亲曾抚着他暗自饮泣,长吁短叹,他抬起一双不懂事的眼睛,望着母亲悲戚的容颜,不解地问: “母亲为何抚着儿长吁短叹,悲伤落泪?” 母亲道:“看你兄弟俩同为一母所生,兄却像弟,弟却像兄。特别是你,生得身体单薄,貌女相,外人常误以为我生有一男一女,弟为兄你为妹。我家虽为相府,怎奈你父早亡,而你又年幼,又如此孱弱,身为长子,今后如何支撑门庭?” 是的,长大之后,他也曾经常窥镜自视,扶颊长叹,我为何不能生得更孔武霸悍一些?今天下分裂,列国争霸,更是各种人杰叱咤风云之时,我却貌如优伶、纤弱文静,怎么能混迹江湖、号令天下? 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豁然开朗、哑然失笑。 呵,原来如此! 七天前在博浪沙与义兄行刺秦始皇之后,各自分手,仓惶逃遁,在一山道上曾被一位亭长追赶过。幸好他健步如飞,把那位亭长甩掉了。肯定是那位亭长在他身后追赶时,看见他的身形容貌,误以为他是一个女子,女扮男装行刺始皇帝。所以才下令“大索天下十日”,追捕一位女扮男装的刺客! 好一位精明过人的秦始皇,也有糊涂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三十六郡,各郡县出动大军,层层设卡,家家搜查,弄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却是在搜捕一位子虚乌有之人。大索天下十日,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没想到他这般令母亲忧伤、让自己烦恼的长相,反而成了逢凶化吉的护身符。天意乎,命运乎? 欣慰只在一瞬间掠过,他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忧思。 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位和他结为刎颈之交的义兄田仲,那位将百多斤铁锥挥舞得水泼不进的大力士。他能逃出天罗地网吗?如果他有幸死里逃生,如今又在何处藏身?如果被捉住了,这位铮铮铁汉,决不会卖友求荣、苟且偷生,可是他不就为自己舍身取义了么?万一真是如此,不,很大的可能就是如此,那我将无地自容,终生难安! 他背靠着石窟冰凉的岩壁,望着山下远处那如带的驰道上,不时滚过一阵黄土灰尘,今天搜索得更密更紧了。 他想起自己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还身陷绝境,只身流亡,十二年前那场国破家亡的变故,始终烙印在他的心中,永远也难以模糊和淡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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