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五卷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一〇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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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里刘宗敏一般不回后宅同妻妾们一道吃饭,而是同少数比较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边吃饭,边谈论些军国大事。他对属下十分随和,闲暇时愿意听大家谈古说今,听到高兴处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时还会插上几句笑话。人们常说,总哨刘爷在战场上是一头雄狮,执法时是腰挂宝刀的包公,平常日子里呢,就有点子铁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可是自从退出北京以后,他同属下在一起说笑的时候就少了。退出西安以后,那样的时候更少了。退出襄阳以来,他的骨棱棱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而今天从行宫回来,他的心境似乎特别的坏,虽然还是和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吃饭,但整个晚饭时间一言未发。 刘宗敏的住处与明朝的楚王府只隔一条街道。楚王府的主要建筑,已经在前年张献忠临退出武昌时被放火烧毁,但是剩下的院落和大小房屋仍然很多,如今就成了一座大的兵营。刘宗敏住在兵营附近,为的是一旦有紧急情况,他可以迅速调兵遣将,以应付不测。为了随时要听各处军情禀报和处理要事,他没有同妻妾们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一个四合小院里。他的几位亲信文武官员和若干护卫兵了住在小院的东西厢房中。小院的正厅五间是他同属下吃饭、议事和处理公务的地方。其中一间套间,是他睡觉的地方。小院的月门外守卫森严,纵然是部下将领,也不能随便进去。 今日晚饭后,刘宗敏只留下一名掌管机密的挂总兵衔的中军将领,其余文武都肃然退出。他向总兵官询问了一天来城中各处的新情况之后,便挥手令其退出。他感到心中闷腾腾的,十分烦乱,身子也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进套间,脱衣躺下,放下帐子,闭上眼睛。小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是轻轻的。一个亲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剑柄,坐在正厅檐下,一点响动也不出。刘宗敏很想赶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诉他的军情,不觉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没有睡意了。他想着敌人一路长驱直人,水路已经占领了仙桃镇,陆路也到了孝感附近,大概几天之内就会抵达武昌。又想着李自成对他说的几句不可告人的私话,心中更加烦恼。不住地胡思乱想,不觉已打了三更。刚要矇眬人睡,中军忽然轻轻进来将他叫醒,禀报说:“军师前来,有要事相商。” 刘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床,一面说道: “快请军师,快请!” 刘宗敏将来献策迎进套间,在灯下隔着茶几坐下,赶快问道: “老宋,你半夜前来,是有什么紧急大事吗?” 宋献策小声说: “捷轩,强敌一天比一天逼近,圣上似乎已方寸无主,精神状态大非昔日可比。你身为大将军,代皇上统帅诸军,国家存亡,系于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御前会议,决定战守大计。你有何主张?” 刘宗敏说: “我今日劳军回来,听圣上说明日上午要开御前会议。你主张坚守武昌、汉阳,与敌一战,圣上对此很是忧虑。” “是的,我看出来了。可是除了固守,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认为应该在这儿固守啊!可是目前咱们的军心如此不稳,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也得守。因为除了这里,我们再无处可去呀!” “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们能不能在武昌挡住敌人的进攻了。” “正是此话。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后的事情就不敢说了。” “老宋,目前的处境十分险恶,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将领们也很清楚,圣上心中更是清楚。敌人是轻装追赶,我们是携家带眷,顾打仗,还得顾妻儿老小。咱们剩下的将士,差不多都是陕西人。少数不是陕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语不通不说,就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出来。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种病——特别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说——他妈的,这里到处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没有干地,没有大路,脚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间蚊子成堆,行军时蚊子打脸。到处筹粮困难,四面皆敌,莫说再打败仗了——老宋呀,单只说继续再往东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会人马溃散。皇上自己很忧愁,对我说出了很不应该说出的话。所以我从行宫出来,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国家大将,你是军师,可怎么好呢?国家存亡,你我都担着担子啊!明日御前会议很要紧,你得想法劝皇上决计固守才好。” 宋献策走到外面,挥手使在檐下值夜的将校往远处回避,然后回到刘宗敏面前,用极小的声音询问: “捷轩,皇上说了什么话?是要你自己往别处去吗?” 刘宗敏摇摇头: “不是。我除了战死,为皇上尽忠沙场,能往哪儿去呢?” “那么,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刘宗敏忍了一忍,终于说道: “他说如今将士们不肯散去,是因为他还活着,可是迟早有一天会散去的。” “皇上说出这话,也没有什么可怕。倘若你我处在他的地位,也同样会有此担忧。” 刘宗敏又忍耐片刻,接着叹一口气,悄声说: “他说:‘我是大顺皇帝,不能投降敌人,敌人对我也非捉拿杀害不可。至于大小将领,只要离开我,愿降清,愿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保住妻子儿女。’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此话……” 宋献策没说下去,他想着皇上的话里分明有不得已时将自尽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读《资治通鉴》,读到黄巢败亡后的情况时,曾经深为感慨,掩卷沉思良久。后来在闲谈中曾对他谈起:黄巢在狼虎谷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斩首,又斩了他的兄弟和妻子七人,携首级向唐朝的武宁节度使时博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夺去,连林言的首级也砍掉,一起献给时博报功。李自成感慨地说: “黄巢何曾料到,一旦失败,众叛亲离,连他自己的外甥也对他下了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实在可悲!” 宋献策从今天李自成对他和刘宗敏所说的话,联想到三年前皇上读《通鉴》时所发的感慨,心里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感到自己三更半夜前来叫醒汝候的必要。他在心里说: “要不赶快帮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将不堪设想!” 刘宗敏见来献策只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下去,忍不住问道: “老宋,据你看,咱们能不能凭着武昌、汉阳一带的地利,杀一杀敌人的威风?” 宋献策说:“我正是为着此事才半夜三更前来找你。恐怕我大顺朝的生死存亡,就看这一步棋了。” 刘宗敏说:“一年来步步失利,没有打过一次胜仗,连陕西老家也失去了,无处可以立足。到了今日,献策呀,人心已经散了,人们都害怕同敌人打仗,谁也不去想着如何固守武昌,打败敌人,只想着如何避敌,如何先走,如何保住性命和家小。你说,如何能够使人心振作起来?” 宋献策说:“目前最要紧的是鼓舞士气。有了士气,就可以凭险一战,挫敌锐气。哪怕是一次小胜,也可以略微恢复士气,然后才能积小胜为大胜。” 刘宗敏点头说:“眼下靠赏赐不顶用,何况我们也没有法子再弄到很多的银两。军师,你有什么法儿鼓舞士气?” “侯爷,目前时机紧迫,且不必为长远打算,只求在数日之内,敌人来到的时候,大家能够上下齐心,努力一战,获得小胜,大事就有转机之望。至于长久之计,以后再说。” 刘宗敏点头说:“你说得很是。你想出了什么法儿没有?” 宋献策探身向前,刘宗敏也探身向前,两个人的头挨得极近,宋献策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一计。刘宗敏听后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又觉心中略微不安,不觉问道: “老宋,你是军师,这事何必找我商量?” “目前人心颓丧,遇事多疑,与往日全不相同,连圣上也不能免。别人怀疑不打紧,我怕圣上责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从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来想去,先来同你大将军汝侯爷说明,使侯爷知道我为君为国苦心,这一计方可有用。” 刘宗敏笑笑,说:“你是读书人,你当然知道,前朝古代众多的‘谶记’,有几个是真的?都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涂人,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请放心,就这么办吧。” 近四更的时候,李自成又将宋献策和刘宗敏叫去,原来是孝感已经失守,刘芳亮停留在汉川到孝感一带,没有用了。他们商量之后,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汉川接防,同时命刘芳亮火速将人马向黄冈撤去。一定要守住黄冈,免得敌人从黄冈截断长江,包围武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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