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五卷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一〇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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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良玉说:“可是你的女婿王四,念念不忘闯营,总想回到闯王帐下,我不能让他带着你走。” 左梦梅说:“他是从孩儿兵起就在闯字旗下,由孩儿兵提拔上来,成为果毅将军。常言道:吃纣王水土不说纣王无道,他当然要忠于闯王,想回闯王帐下,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父亲大人不愿他返回闯营,容女儿慢慢地苦劝他,留在这里,为父亲大人效命疆场。请大人不要生他的气。” 左良玉听他养女说话很得体,也并不虚假,不觉点点头,说道:“唉,本来么,女孩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是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要不私自逃走,我决不许别人杀害他,你放心好了。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 左梦梅听了这话,感到放心,赶快问道:“父亲大人要问什么话?” 左良玉说:“目前李自成人马一路从承天向这里开来,一路准备从荆州向这里开来。他已经是败窜之寇,无处立足,难道他还敢来与我一战不成?你要说实话,梦梅!” 左梦梅说道:“女儿从邓州前来的时候,李闯王一再对女儿说,他决不愿同大人作战,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只求大人同他联兵,共同对付满洲人。至于说他的人马正在向武昌开来,孩儿丝毫不知。倘有此事,一定是有新的变故,是不是满洲兵追得很紧,他无处可去,向这里靠拢,希望得到大人一臂之助?” 左良玉冷冷一笑:“我怎么能同他联兵?他能得到我什么帮助?我是贵为侯爵的明朝大将,他是一个逼死帝后的流贼,我同他只可以兵戎相见,不可能握手言欢。” 左梦梅说:“这事情孩儿确实不懂得,请大人不要怪罪。” 左良玉说:“我不怪你。我只是问一问,到底李自成是什么意图?你能猜到他向武昌前来的意图么?” “孩儿确实猜想不透。孩儿只能猜,他是想同大人合兵,共同对付胡人。如今胡人十分猖狂,人人都认为其志不在小,是要一口气灭亡中国。倘若大人不能看到这一点,将来恐怕后悔无及。” 左良玉不相信满洲人会要灭亡中国,心中感到一烦,说:“好,不跟你谈军国大事了,今日中午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吃饭吧。现在你先下去休息,或到后花园中玩玩。下去吧,我还有事情要传见几位重要的官员。” 梦梅叩了个头,从左良玉面前退出。马上就有一群女仆和丫环将她护送到正房休息,随即又将她带到花园去散心。可是左梦梅哪有心清来赏玩春景?不仅她夫妻日后的吉凶难料,而且看见她的养父多日来一直有病,今天同她说话时不住咳嗽,精神也很颓丧,不觉暗暗叹气。 左良玉近来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赶快率领他的大军往南京去除掉马、阮等人,整顿朝纲,废掉福王,扶新近来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极。其实真皇太子已经死在北京,南京这个是假冒的,真实姓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并不知道。黄澍等人和左梦庚最近天天劝说他往南京去“清君侧”,已经将他说动了。他也想着只有“清君侧”,才能对得起先皇帝,也只有“清君侧”,才能进行“废立”大事,建立千秋勋业。可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了,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黄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当面攻击马士英等人。马士英知道黄澍是依靠他宁南侯的力量,所以当时没有敢把黄澍怎么样,随后却以弘光皇帝的名义下一圣旨,来武昌逮捕黄河进京。结果黄澍被他保护起来,没被带走。现在黄澍已经同马、阮等人势不两立,只有举行“清君侧”的大事,才能挽回局面。他又知道他的儿子如今替他做了平贼将军,也想趁这机会做一番大事,所以同黄御史两个人勾结很紧,日夜怂恿他前去南京。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军中许多事不能不交给梦庚主持,他再也不能够完全做主。他也作了准备,十天前已经将散在二三百里内外的人马暗暗调回武昌,能够征集的船只都征集来了,只等他一点头,二十多万大军就可以扬帆东下。 然而直到今天他还不能够下定决心。千秋功罪,在此一举,他不能不万分慎重行事!养女左梦梅退出不久,他就将左梦庚、黄澍以及另外几个亲信将领和谋士叫到面前,问他们又经过商议之后,到底如何决定。 左梦庚向他禀报:“启禀大人,已经邀集诸营将领,对天盟誓,拥戴大人即日东下,去南京成就‘清君侧’的大事。”他偷眼看见父亲的神色很激动,又接着说:“太子如今已经被捕人狱,在狱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倘若去晚了几天,太子必死于狱中,大人将何以报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听了这话,左良玉不觉悲痛,大哭起来,拍案说道: “好,你们让我再想几天。要去,我就不顾一切,一定要办此大事,否则我就对不起先皇帝。不忠不义,死不瞑目!” 左良玉今年虚岁五十五岁,对于一个需要在马上杀敌的武将说,这样的年纪已经算老年了。他自己本来在一年前就感到体力日减,精神大不如前。近来他的病情加重,医药无效,只是为着维系军心,他没有躺倒床上。他心中明白,万一他病死了,部将们就立刻散了摊子,梦庚纵然手中掌握着一颗“平贼将军”印,由于资望不够,必定无力驾驭众将,众将迟早会各奔前程。至于黄渤,一旦失去他这棵大树,必将锒铛人狱,死于马、阮之手。唉,是不是马上就带兵去南京呢?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为国家丧乱,如此不堪,加上自己的身体和心情都不好,所以事先传谕,不许部下为他祝寿。但是左梦庚、黄澍和几位亲信大将都希望使他的心情快活快活,一再恳求,今晚要在他的节堂中举行家宴,绝不铺张,只叫几个色艺出众的营妓清唱侑洒。他经不住亲信们的苦功,只好勉强同意。但是他发出口谕:只许武官参将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来贺寿吃酒,而且不许送礼,不许向总督府和各地方衙门走漏消息。 左良玉在当今明朝武将中不仅兵力最强,声望最高,而且已经封侯,所以部下不论是文官武将,不论各人心中有什么打算,在他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礼数森严。今天赴宴的仍然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礼之后,按席就位。节堂中华灯高照,服饰耀眼,席上山珍海味罗列,但是没有人敢猜枚划拳,也没有人敢开怀畅饮,笑语喧哗。从各营中挑选的二十个营妓,除领班的以外,全都是妙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乐器中没有锣鼓,只有萧笛、琵琶和檀木拍板,另外还有渔鼓。她们唱了几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吕宫散套,竟没有引起左良玉的兴趣。人们看见他神色冷漠,仍然是郁郁寡欢。黄澍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问道: “清柳将军说一段《水浒》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着李自成可能骚扰孝感,流窜鄂东,对柳麻子说书也不能像往日一样感觉兴趣,心不在焉地轻轻摇头。 黄澍无奈,同左梦庚商量一下,令营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间风趣的沔阳渔鼓。大厅中空气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笑容和低声笑语。除正在唱渔鼓词的姑娘外,营妓们殷勤斟酒,脚步轻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虽没有人敢放肆,但开始有点像祝寿的酒宴了。 当唱到最有趣的时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清君侧”和搭救皇太子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烦,抬起头来望望唱沔阳渔鼓的姑娘,又向所有的营妓们扫了一眼,咳嗽一声。他的咳嗽虽然并没有用力,声音一点也不响亮,但在人们听起来,却十分威严。立刻,唱渔鼓词的停下了。全体伺候饮酒的营妓都感到惊骇,交换眼色,不知所措。随即左良玉的一位中军副将悄悄地向带头的营妓使个眼色,摆摆下巴。营妓们携带乐器,不声不响地退出节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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