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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司狱长向外一招手,一个狱卒引洪府家人走了进来。那家人捧着食盒,向刘子政屈膝行礼,说道:

  “小人是洪府家人,奉主人之命,特来向刘老爷敬送酒肴,恭请老爷晒纳。家主人说……”

  “莫慌。你家主人是谁?你说的什么洪府?”

  “家主人原为前朝蓟辽总督,现为本朝内院大学士洪大人。家主人今天才知道老爷身陷刑部狱中,十分关心,正在设法相救,尽快保释老爷出狱。现特命小人先送来小菜数样,美酒一壶……”

  “莫慌,莫慌。你说的这位洪大人可是福建的洪范九名承畴的么?”

  “正是我家主人,与老爷曾经同在辽东甘苦共尝,故旧情谊甚深。洪大人本来说要亲来狱中探视,只因有重要公事要办,不能分身……”

  刘子政突然冷笑,向胡诚善说:“太子有人假冒,洪总督也有人假冒。青天白日之下,成何世界!请替我赶出去!赶出去!”

  司狱长说:“和尚,他的确是洪府家人,一点不假。”

  刘子政说:“两年前洪大人已在沈阳绝食尽节,皇帝赐祭,万古流芳,人人钦仰。如今何处无耻之徒,借范九之名送来酒肴,意欲污我清白。假的!假的!我决不收下,也不同来人说话!”随即冷笑一声,闭起眼睛,更无一言。

  胡诚善轻轻摇摇头,无可奈何,回头对洪府家人说:“和尚秉性固执,既然不肯迁就,你只好将酒肴带回,向洪大人如实回话。”

  午后,一乘小轿来到狱中,停在小院中间。司狱长胡诚善带着上午那个洪府家人进来,对刘子政说:“大学士洪大人请刘老爷去洪府叙话。”

  立即进来两个狱卒,将和尚脚镣打开。和尚面带冷笑,一言不发,进人轿中。胡诚善在轿门边小声嘱咐:“请和尚随和一点,但求早日获释,从此遁迹深山,莫管人间是非。”

  刘子政被抬到坐落在南锣鼓巷的洪府。大门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官衔已经改变,显得比前几年更要威风。小轿一直抬进仪门,进人二门落轿。刘子政被请出轿来,有一个仆人在前边引路,穿过一座月门,进人左边小院,来到洪承畴的书房。这小院,这书房,刘子政都记得清楚。几年前有几次,洪承畴曾在这里同他密谈,商量出关援救锦州之事。如今这里的假山依旧,亭台楼阁依旧,气氛可就大大地不同了。只见洪承畴穿着满人的马蹄袖衣服,戴着满人的帽子,脸上刮得光光的,等候在阶下。他先向刘子政拱手施礼,刘子政没有还礼,东张西望,旁若无人。洪承畴一把拉住他的袍袖,说道:“子政,别来无恙?”

  刘子政仍不说话,对着洪承畴呆呆地望了片刻。洪承畴拉着他走进书房,请他坐下,又问道:“政翁,没想到一别就是三年,这三年来人世沧桑,恍若隔世。没想到今日能够在北京重晤,使承畴不胜感慨系之。幸而故人步履甚健,目光炯炯如昔,使承畴深感欣慰。”

  刘子政东张西望,又对着洪承畴呆呆地望了一阵,仍不说话。洪承畴觉得奇怪,又说道:

  “子政仁兄,今日见面,只是叙故人之情,不谈他事。请仁兄不必如此。倘仁兄心中有话要说,不妨开诚相见。”

  刘子政说:“我难道是在洪府的书房中么?”

  洪承畴笑着说:“子政,当我出关之前,曾在这里同你深谈数次。不幸当日你的忧虑,果然言中。”

  刘子政说:“你是何人?难道我在做梦么?难道我是看见了鬼魂么?”

  洪承畴想着刘子政身遭不幸,又在监狱里边受了折磨,可能神志有点失常,赶快勉强笑着说:“子政,你再仔细看一看。你既不是做梦,也不是看见鬼魂。坐在你面前的是你的故人洪承畴。”

  刘子政大吃一惊:“哎呀!我看见了鬼魂,果然是看见了鬼魂!”

  “子政,不是鬼魂,我就是洪承畴。”

  “否!洪大人已经于崇祯十五年五月间在沈阳慷慨殉节,朝野尽知,岂能重回北京?”

  洪承畴满脸通红,说道:“当时都哄传承畴为国尽节,承畴其实没死。后因时势变化,承畴又偷生下来,所以今天我又回到北京了。”

  刘子政说:“不然,不然。洪大人确实尽节了,死在沈阳。”

  “不,不,确实未死。我就是洪承畴。”

  “不然!当日洪大人殉节之后,朝野同悼,皇上亲自撰写祭文。这祭文我可以从头背到尾,一字不漏。岂有皇卜亲自祭奠忠臣,而忠臣仍然偷生人间之理?”

  洪承畴勉强说:“惭愧,惭愧!学生不知道尚有此事,确实我并没有在沈阳尽节。”

  “不然,不然,你是鬼魂。洪大人尽节了。当日明明皇上有祭文,祭文开始是这样说的:‘维大明崇祯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于故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总督洪承畴之灵前而告以文日:呜呼!……’”

  洪承畴实在听不下去,忽然站了起来,向帘外吩咐:“送客!”说罢,他离开刘子政,走到一边,背着手装着观看墙上字画,不再回望刘子政。

  仆人已经进来,向刘子政躬身说道:“请老爷上轿。”刘子政忽然用悲愤的声音琅琅背诵祭文,一面背诵,一面走出书房。

  在洪承畴同刘子政会面的第二天上午,在刑部大堂上,第二次审讯崇祯太子案件。这一次的主审官是刑部山东司主事钱凤览,浙江绍兴人。因他素有精明干练之称,所以满洲尚书吴达海命他主审,一定要遵照摄政王的旨意,审出太子是假。

  很多百姓听说又要审讯太子,都拥挤到刑部大门外,由于门禁很严,不能进去。但是百姓愈来愈多,驱赶不散,大家宁死也要知道太子的吉凶祸福。有少数人和把门的禁卒熟识,也由于禁卒们同情太子,故意略微放松,能够找机会溜进大门,越过仪门,远远地站到大堂对面。

  满洲尚书吴达海坐在上边。钱凤览坐在他右边另一张桌子后面。给太子一把小椅,坐在钱凤览的对面。钱凤览先命将太子、常进节提上来,照例先问了姓名、年岁、籍贯,然后问道:“常进节,你怎么知道这少年是明朝的太子?”

  常进节回答说:“我原是管御花园的太监,每年要看见太子多次,岂能不认识?”

  “你既然认出他是太子,为什么不赶快献出,以求重赏,反将他藏在你家?”

  常进节说:“他虽是亡国太子,仍是我的主子,我不能卖主求荣。我明知隐藏太子会有大祸,可是……”

  钱凤览表面严厉,心中酸痛,不等他将话说完,就说道:“提尼姑妙静问话!”

  老尼被带上来,跪在阶下。她在昨天已经受了刑,也像常进节一样带着脚镣、手铐。

  钱凤览问道:“妙静,当常进节告你说,这少年是太子以后,你对常太监是怎么说的?”

  老尼回答说:“我听了常太监的话,吃了一惊,又害怕又难过,同常太监都流了泪,商量如何搭救太子要紧。”

  钱凤览问道:“你是出家之人,朝代兴亡,干你何事?”

  妙静回答说:“如今这不是一般的朝代兴亡,老爷你何必多问?”

  钱风览心中一阵刺痛,几乎要滚出热泪。他想救老尼一条性命,不再问下去,厉声喝道:“带下去!”

  立刻禁卒将尼姑和常进节都带下去,在院中等候发落。钱凤览又命将从前服侍东宫的一群太监带上来,向他们喝问:

  “你们都说实话,太子是真是假?”

  东宫的旧太监一起跪在地下,说道:“这是真太子,丝毫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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