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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李自成沉吟片刻,望着牛金星。牛金星深知这事情确实重大,在此危疑之际,他怎么能够轻易说话呢?他打量李自成的神色,看见李自成表情沉重,充满疑虑,他更不敢说话了。

  正在这时,陈永福进宫求见。行礼之后,面奏榆次县士民叛乱,问李自成是否派兵前去攻城?李自成大吃一惊,问道:

  “榆次距太原只有六十里,朕驻跸太原,榆次士民如此猖狂,竟敢据城叛乱?”

  陈永福说道:“许多乡绅大户虽说投降大顺,实际心中不服,今见我军连败,士气大损,所以胆敢乘机叛乱,这也是难免的。请陛下不必忧虑,让臣派兵前去剿杀。”

  李自成恨恨地说:“眼下胡人扰乱中华,这般官绅士民,有钱大户,为什么不看到我大顺朝正对胡人苦战,偏要跟我捣乱?”

  陈永福说:“请陛下恕臣直言:虽然陛下占有全晋,上膺天命,成为中国之主,可是几个月来山西的乡宦官绅,世家大户,以及读书士子,多在观望成败,仍存思念明朝之心。近来因见我朝山海关战败,又失去北京,退回山西,以为我朝已失去天下。又闻南京另立新主,所以这般人乘机叛乱,妄想恢复明朝江山。”

  李自成问道:“难道他们没看见是胡人占领了北京么?不知道吴三桂投降了胡人么?”

  陈永福说:“直到眼下,士民们还认为吴三桂是明朝的忠臣,只是向胡人借兵,志在恢复大明江山。”

  牛金星插言说:“臣昨天看到一首诗,是傅山新近作的,传进太原城内。没想到连傅青主这样很有学问的人,也不明白满鞑子进关来是要灭亡中国。”

  李自成说:“傅山,朕久闻其名。今年春天,朕来到太原,很想同他一见。他竟抗拒礼聘,离开家乡,躲藏到深山里去。他的诗怎么写的?”

  牛金星说:“共是三首诗,要紧的是其中两句。其余的句子臣全未注意,记得这两句诗是……”

  李自成说:“你只管说出来,不必顾忌。”

  牛金星说:“这两句诗是:‘汉鼎尚应兴白水,唐京亦许用花门。’”

  “什么意思?”

  牛金星解释说:“王莽篡了西汉,刘秀兄弟从他们家乡叫做白水乡的地方起兵,兴复了汉朝,后来成为东汉。这是傅山听到南京另立福王为主,就以汉光武比喻福王。唐朝西京长安,曾经被安史占据,后来向回纥借兵,‘花门’就是指的回纥。说明傅山是把吴三桂向满洲借兵,看成是唐朝向回纥借兵一样。”

  李自成不由得怒骂一句:“放他娘的屁!”

  牛金星、李岩猛然吃惊。自从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由于身份改变,口中绝不再出骂人的粗话。现在因为听到傅青主的两句诗竟然如此盛怒,骂得如此难听,使他们确实吃惊。

  陈永福又问道:“榆次的事究竟如何处置?宜速不宜迟,迟则其他州县会闻风响应。”

  李自成决断地说:“立即派兵剿杀!”

  李岩赶快跪下说:“动用大兵剿杀,固然是一着应急的棋,但最好先派人去晓以大义,使他们开门投顺。如不得已,再用兵不迟。”

  李自成摇摇头说:“秦晋本是一家,这山西也是朕的半个家乡,况榆次又近在数十里之内。榆次人如此目中无朕,岂可不严厉惩治?这不是升平时候,该杀就杀!不能手软!”他转望陈永福说:“你今日就派兵前去,限明日天明前攻破榆次县城,不得有误!”

  第二天下午,陈永福那里又来了火急塘报,说是榆次县已于天明时候攻克了。因为城内并没有来得及布置坚守,所以一阵炮火之后,将士们英勇地用云梯爬城,将城攻破。城内许多街巷,因见城破,都在房顶上竖起了白旗,这样就避免了巷战,也避免了屠城,只杀死了一二百人,杀伤了二三百人。塘报里边自然不提奸淫妇女、抢掠财物的事,可是李自成心中明白,陈永福是怀着一肚子怒火攻进城去的,绝不会不让士兵们奸淫抢掠,放火烧房,何况陈永福的人马都是来自河南,同山西人没有同乡之情。李自成一想到榆次离太原只有六十里,如今却敢于第一个起来叛乱,第一个遭到浩劫,心中就不免难过。所以陈永福的塘报不但没有使他感到高兴,反而使他有点失悔。自来秦晋是一家,山西毕竟是他的半个故乡啊!假若听从了李岩的建议,今天一面派兵前去,威胁城中,摆出要攻城的架势,一面进行晓谕,也许只需要惩治几个为首滋事的人,就可以避免众多死伤,避免奸淫抢劫,避免烧毁房屋。榆次县为首反抗他的人不会太多,其余平民百姓是跟着闹起来的……

  他正在思索,忽然接到李过十万火急的密奏。原来李过在大同只停留了一天,继续向偏关奔去,要从黄甫川、府谷一带渡过黄河。他在密奏中言明:姜瓖十分不稳,请李自成火速派兵防守忻、代、雁门各地。

  差不多就在同时,忻州牧(知州)也来了一封十万火急密奏,说:

  “忻州地方士民,因闻我大军在山海关失利,退出北京,又闻听太子已在北京登极,谣言纷纷,人心浮动。近日已有奸民暗中煽惑,昌言‘复国’,密谋叛乱。请皇上速派重兵前来弹压,以遏乱萌。”

  李自成看了奏本,并不奇怪。他已经知道,河南、山东两省到处有类似情况,有的更为严重,叛乱已经纷起,没法扑灭。但忻州近在飓尺,是太原的北边屏障,如何能任其糜烂?他手持密奏,脸色铁青,对于晋北局势十分担忧。但是手中无兵可派,如何是好?与牛金星、李岩商量之后,只好命刘芳亮派一得力将领率一千五百骑兵增援代州一带的驻军,这样既可防备姜瓖叛变后威胁太原,也可使忻州、定襄等地“奸民”不敢随意“蠢动”。同时,他密谕忻州牧严加小心防范,如有不逞之徒制造事端,务必迅速严惩,扑灭乱源。另外又由牛金星密谕五台县县令,访查刘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中,如能找到,务必火速护送前来太原。

  李自成在太原驻了七天,因为潞州、泽州一带情势不稳,他必须火速赶往平阳坐镇。前站人马路过距离太原很近的太谷县时,不惟无人出城恭迎圣驾,反而关闭了城门。李自成下令攻城,很容易攻破了这一座弹丸小城,杀了许多人,作为惩戒。接着路过祁县,不料祁县士民吸取了太谷的经验,不仅仅关闭城门,而且城头守御很严,坚决不许他和他的人马入城,也不供应粮草。李自成越发大怒,又实在觉得奇怪。已经惩罚了榆次和太谷,如今是他御驾亲临,祁县全民怎么竟敢如此与他作对?为什么山西士民不念秦晋一家,与他大顺皇帝有同乡之情?原来攻破榆次县城时杀戮了数百绅民,破城将士在城内大肆强奸和洗劫,这件事曾使他产生了深深的不安。攻破太谷时这种不安已经减少了一些,如今则一扫而光了。他下令用大炮攻城,不要姑息。祁县的绅民用火器和弓箭对抗李自成,守得相当顽强,连一些妇女也登上城头呐喊助战。刘芳亮将十几门大炮都用上了,炮弹隆隆地飞过城头,有的打在城墙上,打坏了一些城垛,使城墙上到处血肉模糊;有的打到城内,打塌了房子,引起了火灾。李自成的士兵们也很忿恨,拚死用云梯爬城,不要一天时间就将小小的祁县城攻破了,杀人很多,街道上和宅子中到处是死尸。很多妇女被强奸了。一部分妇女为怕受侮辱投井死了。许多房子都被烧光了。李自成恨恨地说:

  “对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就应该用屠城的办法惩治他们,不能手软!”

  攻破祁县以后,李自成得到禀报,说平遥、介休两地土民百姓打算响应祁县的叛乱。李自成命刘芳亮派兵到两个地方杀了一些人,查抄了一些大户,并抓来了一些丁壮百姓,编入军伍。在李自成快到平阳的路上,刘芳亮从晋北某地送来的十万火急奏报,又使他大吃一惊。姜瓖已经以议事为名,杀了大顺钦派协守大同和阳和的制将军柯天相;在大同境内找到一位明朝代王的远房宗室——明朝一个不为人知的破落子弟名叫朱鼎(讠册)、自称枣强王的奉之为主,暂称监国,继承崇祯的皇统。另外,姜瓖又暗中给多尔衮写信,与胡人敷衍,而多尔衮正在压他投降。李自成在看了刘芳亮的密奏后半天无言,过了一阵才咬牙切齿地骂道:

  “先从老子的脊梁上捅一刀子!”

  离平阳还有三十里,李自成在一个市镇外的大庙中临时驻跸,打尖,忽然接到刘芳亮第二封十万火急的密奏,同时也接到刘体纯从平定州来的密奏,都使李自成的心中惊慌。据刘芳亮密奏,由于姜瓖在大同背叛,定襄的士民事前受到姜瓖派人暗中煽动,忽然据城背叛,竖起明朝旗帜,杀死县令和大顺军在城中驻防的两百多名将士。临近定襄的忻州也有人密谋响应,酝酿起事。刘芳亮率骑兵星夜赶到定襄,用大炮攻克县城,用屠城的办法将叛乱镇压下去。又迅速到了忻州,与州牧和驻军合力,铐了许多人,将为首的几个人凌迟处死,满门抄斩。据刘芳亮的密疏中说,雁门和宁武都已经落入姜瓖之手,整个晋北到处人心浮动,十分危急。

  刘体纯的密奏说,明朝的真定府知府邱茂华原来一直躲在山中,如今从山中出来,降了大清国。大清国将他升为井陉道,署理真定巡抚,驻节井陉城中。满洲这么安排,显然是要堵住大顺朝派人马出固关袭扰畿辅,也为满洲人从固关进攻山西作准备。

  另外,刘体纯还禀报了一条不幸消息,也使李自成的心中猛烈震动。刘体纯禀报说,他派往北京去查听窦妃的细作尚未回来,原来埋伏在北京的一个细作已经来到了真定州。据这个细作禀报,近几月在北京城哄传:多尔衮听说李王的窦娘娘十分貌美,又通文墨,藏在京城民间,遂下令满城搜查明朝的宫女,凡窝藏不献者全家抄斩,邻居连坐。窦娘娘不幸被御史光时亨查到,要献给多尔衮请功。窦娘娘临危不惧,当面痛骂了光御史,然后命光御史不得对她无礼,在二门外稍候片刻,然后穿戴妃子衣冠,悬梁自尽。身边的两个宫女一个逃走,一个用剪刀刺破喉咙而死。因为北京土民痛恨明朝的大多数文臣武将无耻地降了清朝做官,所以对窦妃的死节特别称颂,可以说“有口皆碑”。她被埋葬在广渠门外,前去祭奠的老百姓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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