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五卷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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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接着说:“那前边住的是河南省陈留县人氏,姓陈名豫安。因为杞县和陈留相距很近,所以与李公子算是小同乡。这陈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亲靠友,没想到自己后来竟开了一个河南酒楼,在西单左近,专卖河南酒菜,生意很是兴隆。他儿子现在已经长大了,替他在酒楼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时下茶馆,一坐半天。他为人十分耿直,很讲义气。据他告我说,李公子有一同乡好友叫作陈子山的举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时,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乡瓜葛。李公子有个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杰,常在他馆子里请客吃饭。后来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认识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为行医,也到他家里去过几次,也算是认识。这样,李公子就把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现在这一座大院里只有两家。陈豫安是十分谨慎的,同周围邻居都没有什么来往。听他说,左右几家邻居都是陕西人,同李王算是同乡,虽然没有什么来往,心里到底同李王亲近。” 窦妃听了,感到放心,就对舅舅说:“我出宫的时候带了一些银子,明天交给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 舅舅赶快说:“娘娘不用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将这后院宅子给我,还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足够我们在京城生活下去。两三年中大顺朝一定会转败为胜,那时李王重新回到北京,还愁没有我们享福的日子?” 舅母说道:“我们用了一个王嫂,也是乡亲,为人老成稳重,十分可靠。我已经告她说,对别人只说你是我们亲生女儿,不许泄露机密。” 窦妃说:“如今局势混乱,我已经是李王身边的人了,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险。尽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到万不得已时,我宁可自己以身殉节,不使舅舅舅母受累。” 舅母说:“倘若万不得已,娘娘一旦为李王殉节,我们也绝不偷生,说起来一家三口……”她说不下去了。旁边两个宫女听了也一起流泪。 窦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劝了半天,说他们心里也是拥戴李王的,所以虽是甥舅关系,不能不讲君臣之礼。窦妃听了劝说,不再坚持。这时王妈送来消夜的东西。大家谁也没有心思吃下去。窦妃站到窗前,看见空中到处火光照耀,知道大顺军已经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国的悲痛。 过了片刻,她拿出二百两银子递给两个宫女,说道: “出宫时给你们的银子是皇上赏赐的,现在我再每人给你们一百两,为的是找到你们父母后,好各自为生,免得窝在一起不安全。” 宫女们勉强收下,仍按照宫中礼节,叩头谢恩。窦妃马上托付舅舅,设法打听这两个姑娘父母的下落,让她们早日与家人团圆。 这一晚,大家几乎都不曾合眼。天明之后,二门上有敲门声。舅舅王义仁听见声音,赶快出去。片刻之后,回到上房,对窦妃说: “大顺皇上已经在五更离京了。” 窦妃问:“有北兵吗?” 舅舅说:“听说北兵在夜间到了通州。如今谣言纷纷,都说吴三桂借了北兵,准备迎接太子登极,明日回京。” 窦妃担心北兵追赶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烧香,祝大顺皇帝平安无事;不知为什么,她也视太子平安。在她烧香之后,两个宫女也上前跪下烧香。舅舅王义仁搬了个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摆上香炉,老夫妻一前一后跪下去磕了头,祷告上苍,求老天爷保佑大顺皇上平安回到陕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无事,渡过这次劫运。 从大顺军退出北京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乱。王义仁整天提心吊胆,忧形于色,担心有人上门抢劫。幸而陈豫安一向人缘很好,江湖上也有许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尽管发生了敲诈勒索,乘机报复的事,却没有人来到他家门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义仁,请他放心。有一天他还特意留在家里,准备万一有地痞流氓上门,他好亲自应付,使王义仁一家免遭毒手。他的儿子一天两次从酒楼回到家中,把外边的消息带回。所以尽管王义仁没有出门,许多外边的事情都明白。他们知道吴三桂和满洲兵人马众多,追赶李自成很紧;明日城中富绅士民要出朝阳门迎接太子。 五月初二日,果然消息来到,说官绅们、士民们去朝阳门迎接太子。结果迎来的并非太子,却是满洲的一个什么摄政王,住进了武英殿,受群臣朝贺。窦妃和两个宫女一听说这个消息,忍不住痛哭起来。武英殿的往事历历如在眼前,而如今居然被胡人占领,汉人的江山竟然亡于胡人之手,这真是亡国之痛啊。王义仁本来没有食国家俸禄,如今也呜咽落泪,并且为太子下落不明而十分担心。半月以前,他们还以为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忠臣,现在却痛恨他是个勾引胡人的卖国贼。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渐渐恢复。多尔衮晓谕:凡是投降的,仍旧照样给官做,有功的还要重用,不许再借口搜捕“余贼”,杀戮抢劫。那些逃出北京,躲在乡下的官宦们听到多尔衮的晓谕,都怀着七上八下的侥幸心情,陆续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录用。陈豫安赶快把这消息告诉王义仁,王义仁告诉了窦妃,并说那个自封的西城御史名叫光时亨,在崇祯朝专意攻汗别人,有臭嘴乌鸦之名,如今摇身一变,做事十分认真。听到这个名字,窦妃心中一动,好像很熟悉,但她没有心情去细想,也就放过一边不问。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传说大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发,剃得像满洲人一样,以后还要改换衣服,也要改得像满洲人一样。这改换衣服还没有什么,惟独剃发,使汉人大为震惊。陈豫安匆匆而来,站在院中同王义仁商量此事。王义仁说: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头发决不能剃,胡俗决不能依。你想,这头剃了一半,梳一条辫子,像猪尾巴一样,死了以后,怎么能见祖宗于地下?” 陈豫安叹息一声说:“义仁兄,倘若不剃头发,惟有自尽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儿,大家都剃,我们也剃。都说多尔衮下了狠心,曾说,不管什么汉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岁老头子,不剃头就是不愿拥戴大清。这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当他们在院中议论的时候,窦妃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祸临头。她想,不要几天,舅舅就得遵命剃头,否则只好自尽,怎么办呢?正在这时,又听见王义仁说: “我自己想自尽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还有我的……女儿在这里,叫我死不瞑目啊!” 又挨过几天,到了五月十二日,追赶李自成的清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兵已有大批人马返回北京。王义仁将新得到的战事消息告诉了窦妃。他说,在庆都打了一次大仗,李王的人马又吃了一个败仗,大将谷可成阵亡。吴三桂用谷可成等大顺将领首级在庆都祭奠了他的父母,然后又同清兵一起继续穷追。李自成在真定境内勒兵还战,亲自督阵,不幸中箭落马,差点被清兵捉到。幸而身边将士拚死相救…… 刚说到这里,二门上有叩门声音。他赶快走出二门,窦妃只听他在前院与陈豫安小声嘀咕了一阵,心里想,一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儿。等舅父回来后,只见他脸色沉重,紧闭嘴唇。她急于要知道李自成的情况,赶快问道: “大顺皇上的吉凶如何?” 王义仁说:“大顺皇上虽然中箭落马,但伤势不重,被将士们抢救去了,晚上住在真定郊外,到了半夜就起驾走了。清兵虽说打了大胜仗,可是也损伤了不少人马,所以没有穷追,只有一两千人继续向井隆追赶,想趁机会夺取妇女、骡马、财物。大顺军因为战败,逃命要紧,果然沿路丢下很多妇女、财物。清兵为了夺取人财,眼睛都红了。没有想到在固关外边大约二十里处,忽然遇到埋伏,截杀一阵,清兵死伤过半,剩下的狼狈逃回。” 窦妃又问道:“你还听到些什么消息?” 王义仁虽然听到些对李自成很不利的消息,但是不愿说出来增加外甥女儿的忧愁和悲伤。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别的消息,但是他不肯离开,分明仍有话说。窦妃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狐疑,又忍不住问道: “大顺皇上的伤势到底重不重?” 舅舅说:“我听到的都是谣传,有的说很重,有的说不重。我刚才说伤势不重,是怕你为他操心。这事情我也不清楚。” 窦妃又问:“刚才你在二门外边,那位陈先生对你说的什么事情?” 舅舅深深叹了口气,回答说:“这消息我说出来,你可千万不要惊骇。” 窦妃问道:“到底什么事情?” 王义仁说:“今天摄政王出了晓谕,东城、中城、西城这三城的住户,不论勋戚、官绅、士民,自今日未时起,统限于十日内迁走,所有房屋都腾出来供满洲兵居住;王侯深宅大院供满洲王、公、贝勒、贝子、固山额真们居住。你说这怎么好呢?往哪儿迁呐?” 窦妃脸色如土,低头不言,不知如何办好。 王义仁又说:“还有个消息更叫我害怕。” 窦妃问道:“还有什么消息,舅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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