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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李自成也催促道:“你如有好的计策,今日不说,更待何时!你我之间,有何话不可直言?”

  宋献策被李自成的诚意感动,决定直言,只是决定不再说他看见“白虹贯日”的凶恶天象。在他最后犹豫时刻,偏偏谷英等得不耐,露出嘲笑神气,紧逼一步说道:

  “军师!大家都说你胸中藏有三十六计,何不拿出你的最后一计?”

  “平日我的胸中确实有三十六计,目前尚存一计,至关紧要,但不敢贸然说出。”

  李自成心中十分明白,故作不懂,说道:“你只管说出不妨,是何妙计?”

  因为局势紧急,大家纷纷催促宋献策说出妙计。宋献策又犹豫片刻,只好说道:

  “古人常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依献策愚见,应该在今夜一更以后,不到二更时候趁月亮从海面出来之前,我军分为三批,每批二万人马,神不知,鬼不觉,迅速撤退。虽然撤退要快,但随时要准备应付追兵,所以将六万人分作三批,以便在退兵中将领们能够掌握部队,轮番凭借有利地形,阻止追兵。这是我的退兵之计,请求采纳,万勿迟误,稍一迟误就失去退兵良机。”

  御帐中鸦雀无声,等待着李自成对此计作出决断。

  李自成平时很相信来献策,听了他的“走为上计”的建议,而且必须快走,趁在月亮出来之前便走,心中大惊,一时茫然。惊骇中他在暗想:清兵尚未见到,便闻风仓皇逃跑,我大顺皇帝的威望从此一落千丈!况且,士气本来不高,今夜不战而逃,明日多尔衮与吴三桂合力猛追,沿路无险可守,无处可以阻止追兵,亦无援军来救,难免不全军瓦解……他反复想了一阵,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军师建议我们今夜退兵,你有什么主张?”

  刘宗敏颧骨隆起的两鬓上的肌肉微微跳动,下意识地将两只大手抱在桌上,将指关节捏得吧吧地响了两声,说道:

  “我也明白,目前的局势十分不利,可是只有先打一仗,挫败敌人气焰,才能全师而退。我军士气不如往年,如不能够打个胜仗,前进不能,后退也难。像这次多尔衮率领满洲乒刚一来到,不经一仗,我大军闻风而逃,敌人一追,必然溃不成军,想要退守北京,凭北京城与敌决战,万万不能。况且我们大顺皇上是御驾亲征,不战而逃,岂不成了笑话?我刘宗敏也不愿留此辱名!献策,你说是么?”

  宋献策正在暗想着“白虹贯日”的凶险天象,思考着如何确保皇上在今夜安全退走,所以他一直低着头,沉默着,没有回答刘宗敏的问话。

  李自成对作战深有经验,虽然表面镇定,但明日早否同敌人进行决战,他此刻在心中盘算,也是举棋不定。他暂不催促来献策拿定主意,先向李过和谷英问道:

  “形势确实艰难,你们二位有何主张?”

  李过已经考虑很久,胸有成竹,但是他是皇上的嫡亲侄儿,不便抢在外姓大将前先说出自己的主张,谦逊地向谷英说道:

  “子杰叔,你上午站在阵后边高处观战,一定是旁观者清,请你先说出你的主张。”

  谷英说道:“上午之战,虽然我军在两处战场都占了上风,杀败敌人,但是我也看见,吴三桂的关宁兵与内地明军不同,是我军劲敌,不可小看。何况大批满洲兵已经来到,今夜必定进关。倘若明日上午,吴三桂全部人马出战,加上新来的、锐气很盛的数万清兵,我军的处境确很危险。我刚听到军师说了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也想,目前不如在大战之前,我军全师而退,保存元气,以利再战。自然,我军一退,军心先乱,敌人乘机猛追,可能会全军崩溃,所以目前我军,进不能,退也不易。虽说‘走为上计’,但是如何一个走法?此事重大,请军师与皇上决定。补之,你自己有何主张?”

  李过说道:“我的根本主张是一个‘走’字。我们此刻的御前会议,没有时间说空话,赶快围绕一个‘走’字做文章。军师,你说对么?”

  宋献策轻轻点头,但不做声。虽然他已经想好了两三个撤退之计,但是因害怕日后李自成追究责任,仍不急于拿出主张。他望着李过说:

  “补之,我想先听一听你的高见。”

  李过一向冷静沉着,但今天异于平日,情绪不兔激动,先向刘宗敏望了一眼,又向他的叔父望了一眼,对谷英说道:

  “自从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年年打仗,从来没有像这次作战我心中无数。崇祯十五年朱仙镇之战,官军人数多于我军,有杨文岳、丁启睿两个总督,总兵官有几个,势力最强的总兵是左良玉。单只他自己就有十几万人。可是明军内部不和,各顾自己;左良玉骄傲跋扈。我军将经过朱仙镇的贾鲁河水源截断,官兵阵营自乱;经我一阵进攻,三股官军各自溃逃。那时百姓跟我们一心,事先我方军民在左军向西南逃跑的道路上挖掘一道上百里的长壕。像这样的事情,左良玉竟然丝毫不知。等左军十几万步骑兵被长壕挡住去路,我追军趁机一攻,明军纷纷落入壕中,几乎全军覆没。想一想,老百姓跟我们站在一起,仗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所以我们的心中有数。今日情况不同,老百姓不管贫富,逃得净光,只是来不及在井中下毒!午饭前德洁不顾自身利害,在皇上面前慷慨陈奏,说的尽是实话,我听了十分感动。”李过说到这里,心中有点气愤,向刘宗敏的铁青的脸孔上瞟了一眼,然后接着说:“皇上明白,钦命提营首总将军刘爷明白,我平日只管带好自家手下的一支人马,只管奉命打仗,凡是军国大事从不插言。可是事到如今,全军胜败,决于明日一战,我不能不将德清没有说出来的话替他说出。当然,如今说,已经晚了!晚了!皇上,倘若我说出来不该说的话,请治我妄言之罪!……”

  李自成从口气上听出来李过对刘宗敏很是不满,但是处此危急关头,他不愿阻止手握重兵的侄儿说话,点头说道:

  “此刻是几位心腹大将的御前机密会议,一句话不许走漏。你说吧,不过主要是说你认为是否应该赶快撤退。提营首总将军跟军师也是急于想知道你对于迎战与撤退如何决定,有好主张你就说吧,说吧!”

  刘宗敏也说道:“眼下吃紧的事情是迎战还是撤退,别的话不妨以后细谈。”

  李过虽然平日少言寡语,但是他遇事自有主张,所以进入北京之后,他的手下将士不占住民宅,分驻在一些庙宇和公家房屋中,保持着较好的纪律,他自己不参与“拷掠追赃”的事。他的妻子黄氏多年随在起义军中,身体多病,不能生育。有一阵,从李自成和刘宗敏开始,纷纷搜选美女,接着是向将士分赏宫女。刘宗敏想到黄氏身体多病,不能生育,有心替李过挑选一位美女,差人向李过试探口气,被李过一口谢绝。趁此说话机会,他痛快说道:

  “皇上是我的亲叔父,我追随皇上,出生入死,身经百战,为大顺开国创业,是我分内应做的事。纵然肝脑涂地,绝不后悔。但是,今日陷于进退两难之境,细想起来,感到痛心。自从崇祯十三年李公子来到叔父身边,就建议每到一地,设官理民,恢复农桑,先巩固宛、洛,占据中原,然后向四处发展。林泉确是难得的文武全才,极有眼光。他始终不主张早占北京,现在看来,他的意见是对的。”李过忍不住露出来愤慨情绪,接着说:“去年十二月,商议大军如何渡河,北伐幽燕,攻占北京。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最拥护皇上率大军北征幽燕的是牛丞相和近两三年来新归顺的一批明朝文臣。牛金星在新朝中已经笃定是开国宰相,官职称号是天佑阁大学士,那许多新降文臣,根本不想着自己在明朝有过功名,吃过俸禄,同崇祯有君臣之谊,没有一个人想到做明朝忠臣,他们所想的是盼望明朝速亡,崇祯身殉杜稷,他们好顺利地做了新朝的‘从龙之臣’,得到高官厚禄。皇上,请恕臣直言!臣看得很清楚:倘若明日我军打了胜仗,凯旋回京,一切都会照样;倘若不能战胜敌人,损兵折将,仓皇退回北京,再从北京退走,那时就会看见树倒猢狲散,用绳子拴也控不住!自三月十九日我大顺军进京以后,他们每日忙于演礼,忙于拜客,忙于纳妾,没有一个人进过一句有关整顿军纪、收揽民心的话,也没有一句有关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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