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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他们守城的义勇也是饿得没有办法。他约了几个小伙子,昨天夜里用绳子系在城头上,缒下城去。临下城的时候,被一个巡逻兵看见了,他们拔出刀子砍死了那个兵,几个人赶快缒下城去。后来城上别的人听见响动,赶出来朝城下放箭,又扔石头,因为下了多天雨,弓弦湿了,松了,所以箭倒不能射远,也射不准,伤不着他们。可是,那些石头要是打着人,不死即伤,这倒使我担心。究竟以后情况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成仁叹了口气,流下了眼泪,但没有说别的话。母亲在里边床上听见,哭了两声,也就罢了。因为如今大家都是命在旦夕,所以对亲人的死也不像平时感到那样难过,何况德耀也可能并没有被石头打着,已经侥幸逃了出去。

  王铁口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对你说,这又是要命的事儿。”

  成仁说:“也没有什么要命,顶多官府来抓我,说我的弟弟逃走了,向我要人。我随时都准备着死,不放心就是老娘还躺在床上。”

  铁口说:“不是这事。今天官府已经顾不得抓人了。”

  “那是什么事呢?”

  “我上次同你说过李光壂家造船的事,现在事情越来越奇怪,李光壂家想造船,没造成,又赶快秘密绑了一个木筏,不许仆人外传。听说巡抚、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在命人绑筏子。还有理刑厅的黄推官也在连夜命人绑筏子。你说这怪不怪?多少年来黄河没有淹过开封城,可是他们为什么都秘密地绑筏子?难道开封会被水淹么?怪,大怪了!”

  成仁也感到奇怪:“开封如果被淹,他们怎么能够料到呢?”

  铁口说:“所以我说很奇怪。这事我也不敢多猜,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一定要准备一块大的木头,万一水淹,抱住木头就可逃生。”

  说完以后,他不肯多坐,站起身来又说:“近几天开封吃人的事情很多,还有父亲吃了儿子的。我要赶早回去,免得天色稍晚,走路更加担心。”

  他冒着大雨,又从邻家院子穿过,向着宋门方向走去。走过一条较长的胡同,他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蹲在那里敲一个死人的腿骨。腿上已经没有肉,他们是在敲破骨头,寻找骨髓。这样的事,王铁口在城里已经见过两次,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当他快走到那两个人蹲的地方时,脚下一不小心,滑倒泥中。雨继续下着。他忽然看见那两个人从死人骨头旁站起来。像两个饿鬼似的,每人拿着一根棍子,目露凶光,艰难地向他走来。他心里想道:“啊哟,这是来吃我的?”他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由于饿得太厉害,刚撑起半个身子,眼睛发黑,头脑晕眩,爬不起来。正在这时,突然觉得头顶上挨了一棍,猛然倒了,不省人事。

  王铁口走后,张成仁又走进里屋跟母亲谈话。他们都不相信开封会被水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倒是想起今天是小宝的生日,不知道她母子俩现在哪里。母亲说:

  “唉,今年小宝的生日没有人替他做了!”

  这时香兰仍坐在船舱中,将小宝抱在怀里,一面喂鸡蛋给他吃,一面说道:

  “小宝,今年这就是给你过生日了。要是我们能逃过这一关,明年太平无事,再给你做件新衣服吧。”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几百条大船都骚动起来,一片吵闹声音。

  香兰仔细一听,才听到人们吵嚷说,朝廷派御史前来清军,御史大人已快到黄河岸了。她不懂得什么叫“清军”,正在惊骇,那个霸占她的军官已带着几个兵丁来到船舱,叫她赶快出舱。后边舱里住着的女人也都被逼着出舱。香兰不知道出舱有何事情,就走出舱来,小宝吓得一面啼哭,一面拉着她的衣襟也跟着出了舱。这时那个军官便逼着她立刻跳下水去。同时各船上都在逼妇女投水。满河一霎时齐哭乱叫,妇女们纷纷被推落水中。香兰这才明白是要杀她们妇女灭口。她望一眼滔滔黄水,并不怕死,不贪恋这样的耻辱生活,可是她舍不得小宝,没有立刻跳进水中。一个兵一把提起来大哭的小宝扔进黄河,但见水花一溅,便不见了。香兰刚向着小宝落水的地方哭喊一声,有人从她的背后猛力一推,将她推进水中。

  过了很久,大约是过了一夜,她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破的茅屋里,面前尽是陌生的面孔,男女都有。原来她被推下船后,立即被洪水冲走。黄河正在涨水,常有从上流冲下来的各种木料、家具,以及死的人和牲畜。香兰碰巧抓住一根木料,死死抱住不放,因此忽而略微下沉,随又漂起,得以不死,但后来也失去知觉。她凭借这一根农舍屋梁竟然漂流了大约十里,被冲到河漫滩①水边浅处,被一片芦苇挡住。幸而被村民看见,将她抬回村中救活。这时她望望众人,想了一阵,重新想起她被推下水去的经过。由于刚刚苏醒,浑身乏力,她没有马上说话。旁边的老百姓叹息说:

  ①河漫滩——沿河床两边,由洪水淤积成的泥沙滩地,可以耕种,有的地方也有村落,但遇涨大水,便没人水中。

  “唉!昨天真惨哪,几百个年轻妇女被官军活活地扔下黄河,水面上漂满了死尸。你好在还没有断气,遇着我们打鱼,把你救了上来。”

  香兰问道:“我的孩子呢?”

  老百姓摇摇头说:“不知道,没有看见什么孩子。”

  香兰这才完全明白,无力地哀哭起来。

  救她的这些百姓都非常穷苦,但心都非常好,尽管自己生活十分艰难,还是弄了点东西给香兰吃,要她好好休息。过了一天,香兰的体力慢慢恢复了,但精神已经失常,疯疯癫癫。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跑出来,跑到黄河堤上,呼唤小宝的名字,唤一阵,哭一阵,直到那些渔民发现后,把她拖回屋中。但只要别人一不注意,她就又跑了出来。这样她几乎天天都要跑到黄河岸边哭喊。哭喊了几天,喉咙嘶哑了,神经更失常了,有时连饭都不愿吃了。

  交九月以来的连阴雨,在开封和上游下得较大,这一带断断续续,下得较小,有时阴天,有时半晴。但是从上游来的洪水,日夜都在上涨。洪水早已越出了河槽,也涨满了两边宽广的河漫滩,冲刷着大堤。那些坐落在河漫滩中较高地方的许多村落,如今几乎全不见了,有的地方只剩下点点的黑色的或淡灰色的树梢,有的也许还露出来尚未冲走的屋脊。放眼望去,有许多地方,但见大水茫茫,无边无岸。

  可怜的香兰,稍稍恢复了力气以后,每天不断跑到大堤上边,望着黄河用嘶哑的声音哭喊。她的眼睛,原先是明如秋水,如今因不眠和哭泣而通红了。

  她的衣服已经被自己撕破,一条一条地挂在瘦弱的身上,在深秋的冷风中飘动。

  她的头发几天来没有梳过,带着不曾洗去的泥沙和不曾梳掉的草叶,散乱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缕缕长发在强劲的野风中飘动,中间夹杂着新出现的几根灰白头发。

  她在大堤上有时对着黄河呆呆凝视,有时脚步踉跄地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失去的东西,乱走一阵便痴呆地停住,望着远方哭唤小宝。有一次她实在衰弱得很,坐在大堤上,好久站不起来,只望着滔滔洪水,不断哭喊:

  “小宝你回来吧!小宝你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小宝,我的娇儿,你是咱张家的命根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妈妈在寻找你呀!……”

  旷野寂静,没有回答,只有汹涌的风浪冲刷大堤,澎湃做声,而无边的洪水滔滔东流。

  三四个村中妇女慌慌张张赶来,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她们害怕她扑进水中,从左右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搀起,劝她回去。她挣扎着不肯回村,望着河心边哭边说:

  “小宝,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们。好孩子,你可要听姑姑的话呀!……啊啊,我看清啦。没有招弟,也没有德秀,只有你可怜的一个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别人扔进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尖肉,我的可怜的儿呀!……”

  这最后一句哭唤,简直要撕裂人心,跟着是嘶哑声嚎陶大哭。妇女们也都感动得哭泣起来。香兰忽然转过头去,向着西方,望着开封方向,嚎喝声变成了幽幽哀泣,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下边的话:

  “小宝爹,我对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宝死啦,统统死啦。我不是不愿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宝一命,给张家留下独根。小宝爹,我不是无志气、无廉耻,甘愿失身的人。为着小宝,我苟活至今。唉,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阴间也无脸见你!”

  她转回头来,对着黄河,想跳进水中。妇女们用力将她拖住,劝她不要轻生。她们说乱世年头,清白妇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踏是常有的,用不着为这轻生。她们还劝她苟活下去,等待着开封解围,夫妻团圆。香兰一听这话,重新嚎陶大哭。妇女们跟着哭泣,都不敢再提这话,勉强将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间,天气完全放晴。二更以后,香兰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来,逃上大堤,沿堤向东,一边走一边哭喊:

  “小宝,我的娇儿,你在哪里?妈为你快要疯啦。妈在呼唤你,呼唤了几天。儿呀,你怎么不答应妈呀?小宝,你快点答应一声!……”

  她从西向东走很长一段路,又回头向西走,不停地哭唤,声音嘶哑,几乎呼唤不出声来。旷野寂静,悲风呜咽,月色惨淡。小宝始终没有回答,只有洪水无情地冲刷大堤,澎湃作响,滔滔东流。

  好心的人们顺着哭声,将她找回,按在床上,强迫她睡下。可是四更时候,她又逃了出来,走上黄河大堤,对着黄河哭唤小宝。主人们睡得正酣,不知道她又逃出。村中只有一个老人,在睡意矇眬中似乎听见从远处传来叫声:“小宝你回来吧!”但是这声音是那样的哑,那样的低,听不清楚,所以不曾重视,只以为是出于他自己的疑心。

  天明以后,主人不见了她,也听不见大堤上有可怜的哭唤声音。好心的男女们赶快来到堤上,却没见她。人们分别向东向西,沿堤寻找,找了很远,竟没有见到她的踪迹,也没有听见她的哭声,但见洪水滔滔,向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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