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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田妃的尸体已经被移到寝宫正间,用较素净的锦被覆盖,脸上盖着纯素白绸。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阖宫太监和宫女,来不及穿孝,临时用白绸条缠在发上,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宫掌事太监吴忠率领一部分太监在承乾门内跪着接驾。崇祯哭着下辇,由太监搀扶着,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向里走去。檐前鎏金亮架的鹦鹉发出凄然叫声:“圣驾到!”但声音很低,被哭声掩盖,几乎没人听见。崇祯到了停尸的地方,嚎陶大哭。

  为着皇贵妃之丧,崇祯辍朝五日。从此以后,他照旧上朝,省阅文书,早起晚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乐以后的历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在宫中对空自语,或者默默垂泪。到了七月将尽,连日阴云惨雾,秋雨浙沥。每到静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实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见田妃就在面前,走动时仍然像平日体态轻盈,似乎还听见她环佩丁冬。他猛然睁开眼睛,伤心四顾,只看见御案上烛影摇晃,盘龙柱子边宫灯昏黄,香炉中青烟袅袅,却不见田妃的影子消失何处。他似乎听见环佩声消失在窗外,但仔细一听,只有乾清宫高檐下的铁马不住地响动,还有不紧不慢的风声雨声不断。

  一连三夜,他在养德斋中都做了噩梦。第一夜他梦见了杨嗣昌跪在他的面前,胡须和双鬓斑白。他的心中难过,问道:

  “卿离京时,胡须是黑的,鬓边无白发。今日见卿,何以老得如此?”

  杨嗣昌神情愁惨,回答说:“臣两年的军中日月,皇上何能尽悉。将骄兵情,人各为己,全不以国家安危为重。臣以督师辅臣之尊,指挥不灵,欲战不能,欲守不可。身在军中,心驰朝廷,日日忧谗畏忌……”

  崇祯说:“朕全知道,卿不用说了。朕要问卿,目前局势更加猖撅,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说出!”

  “襄阳要紧,不可丢失。”

  “襄阳有左良玉驻守,可以无忧。目前河南糜烂,开封被围日久,城中已经绝粮。卿有何善策?”

  “襄阳要紧,要紧。”

  “卿不必再提襄阳的事。去年襄阳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几次驰檄襄阳道张克俭与知府王述曾,一再嘱咐襄阳要紧,不可疏忽。无奈他们……”

  突然在乾清宫的屋脊上响个炸雷,然后隆隆的雷声滚向午门。崇祯被雷声惊醒,梦中的情形犹能记忆。他想了一阵,叹口气说:

  “近来仍有一二朝臣攻击嗣昌失守襄阳之罪,他是来向朕辩冤!”

  第二天夜里他梦见田妃,仍像两年前那样美艳,在他的面前轻盈地走动,不知在忙着什么。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来他的身边,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无人,扑上去要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她身子轻飘地一闪,使他扑了个空。他连扑三次,都被她躲闪开了。他忽然想起来她已死去,不禁失声痛哭,从梦中哭醒。

  遵照皇后“懿旨”,魏清慧每夜带一个宫女在养德斋的外间值夜。她于睡意矇眬中被崇祯的哭声惊醒,赶快进来,跪在御榻前边劝道:

  “皇爷,请不要这样悲苦。陛下这样悲苦,伤了御体,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难安眠。”

  崇祯又硬咽片刻,问道;“眼下什么时候?”

  “还没有交四更,皇爷。”

  “夜间有没有新到的紧急军情文书?”

  “皇爷三更时刚刚睡下,有从河南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司礼监王公公为着皇爷御体要紧,不要奴婢叫醒皇爷,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

  “去,给我取来!”

  “皇爷,请不必急着看那种军情文书,休息御体要紧。皇后一再面谕奴婢……”

  崇祯截住她说:“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军情文书,明知看了也没有办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后,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人睡,却再也不能人睡,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养德斋檐角铃声,一忽儿想着河南和开封,一忽儿想到关外……

  第三天夜间,他先梦见薛国观,对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人睡以后,他梦见陈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泪。他也心中难过,说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尝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应知。”

  陈新甲说:“臣今夜请求秘密召对,并非为诉冤而来。臣因和议事败,东虏不久将大举进犯,特来向陛下面奏,请陛下预作迎敌准备。”

  崇祯一惊,惨然说:“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饷没饷,如何准备迎敌?”

  “请陛下不要问臣。臣已离开朝廷,死于西市了。”

  陈新甲说罢,叩头起身,向外走去。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见他只有身子,并没有头。他在恐怖中醒来,睁开眼睛,屋中灯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声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地。在雨声、风声、水声中似有人在窗外叹息。他大声惊呼:

  “魏清慧!魏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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