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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于是,霍大婶接着刚才说到来献策同他谈话的话头,将下边的故事讲给他们。

  听到这个采青的婆子说好像见过他,宋献策又一次在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催马向前一步,神气很亲热,对采青的婆子说:

  “你说你从前见过我,那不奇怪。不瞒大嫂,我从前等待风云际会,暗访英雄,故意在大相国寺前院西廊房前边租了半间门面,开个卜卦的铺子。你看,”他用鞭子向一个骑马的后生一指:“他就是我在大相国寺的书童。大嫂,你见过他么?”看见霍婆子惊奇地点点头,献策接着说:“真是巧遇!说不定,我从前还替你看过相,测过字,算过流年,批过八字。”他又快活地纵声大笑,转回头对李自成说:“大元帅,我虽然足迹半天下,可是在开封的时间最久,熟人最多。开封有许多人都记得我,就是我记不得人家。提起我宋孩儿,上自官府,下至市井细民,知道我的人可多啦!”

  李自成点头说:“在三教九流中认识你的人当然很多,你不能都会记得。”他又望着霍婆子说:“大嫂,你莫害怕,快站起来随便说话。虽然我们的军师在开封熟人很多,可是如今正在围城,想碰到熟人可不容易。今天遇到大嫂子,也算有缘。”

  随即来献策问了她姓什么,家中有什么人,做何营生,然后又问:“大嫂子,你出城一趟不容易,是住在周王府的西边么?”

  霍婆子摇摇头说:“远啦!”

  宋又问:“布政使衙门附近?”

  霍说:“还远呢!”

  宋说:“那你在什么地方住呢?”

  霍说:“在南上街的西边不远。”

  宋献策把眼一瞪,觉得有点奇怪,说:“大嫂子,你为什么不出宋门,不出曹门,也不出南门,非要穿过大半个开封城,出新郑门来采青?”

  霍婆子说:“实不瞒你老说,我怕出宋门、曹门或南门会遇见别的人马,不像你们闯王手下的人马,怜悯百姓,不欺侮妇女。我们城里人确知闯王的老营又扎在阎李寨啦。”

  宋献策和李自成互相望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随即宋献策对霍说:

  “你放心吧,现在五门外驻军的军纪都很好。闯王有严令,不许一兵一卒进人大堤以内。如有人擅自进人大堤,轻则二十军根,重则一百皮鞭。倘若调戏采青妇女,立即斩首。我们还派有骑兵,分成小队,经常在大堤上巡逻,一则防备城中兵了混在采青百姓中出来捣乱,二则禁止弟兄们在妇女采青时走人大堤以内。”

  霍婆子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了。张成仁忍不住问道:

  “大婶儿,他们还对你说了什么?”

  霍婆子吞吞吐吐,不肯再说。

  王铁口猜到霍大婶必然隐瞒了重要见闻。如今处在绝粮的围城之中,关于李自成和宋献策的任何动静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更何况霍大婶所隐瞒的必定是更有重要关系的话!他用焦急心情对霍大婶说:

  “大婶儿,你是害怕我们的嘴松啊!你一万个放心,我们的嘴比城门关的还严。这样世道,说错一句话就会遭杀身灭门之祸,亲戚邻居连坐。你只管说出来,连一个字儿也不会出这屋子!”

  霍大婶又犹豫片刻,悄声说道:“我不是说过么,宋孩儿在鹁鸽市住过。他知道我是一个卖婆,就对我说:‘大嫂你整年走街串巷,登门人宅,这鹁鸽市你可熟悉?鹁鸽市中间路西,有一家黑漆小楼门,青石门墩,主人姓张。这张家你可知道?’我笑着说,‘你老如问起别家我也许不知,这张家可是我的老主顾。张先生也是读书人,这几年闲在家中,喜欢种花养鸟,不问外事。’宋献策笑着点头,对我说道:‘我打听的就是此人!大嫂子,托你回城去替我问候这张先生,嘱咐他不必害怕,不日我们就进城,秋毫无犯。开封如不投降,义军会攻进城去。’我的天,这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别人泄露一字!”

  大家点头,表情异常严肃。沉默一阵,霍大婶望着王铁口,笑着说道:

  “我看宋献策是一个很讲交情的人,就大着胆子问他:我们院里住着一位王铁口,军师大人可认识他?那宋矮子一听就笑起来,说:‘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当然认识。啊,大嫂子,原来王铁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诉铁口,就说我问候他,也请他转告相熟的朋友们,都不要害怕。破城以后,没有他们的事儿。当义军进人城中时候,他们各自在大门上贴上“顺民”二字就好了。要是他们能够设法出城,不妨到阎李寨找我。如今我们闯王这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凡来的人,厚礼相待;凡有一技之长,量才任用,决不埋没英雄。’”

  王铁口听了,心中十分激动,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出城。他原来同宋献策仅是一面之识,既无杯酒之欢,也无倾谈之缘,不料宋献策竟然还心中有他。他于是感慨地说:

  “唉,你们都不清楚,献策兄这个人,十分不凡。他有学问,有抱负,有肝胆,有义气,平常总是救人之难,远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如今被李闯王拜为军师,言听计从,将来准定是开国……”说到这里,王铁口马上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很危险,就突然住口了,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一齐点头。

  霍婆子又说道:“他还提了一些江湖上人的名字,问是不是还在大相国寺。有些是我知道的,像陈半仙、赛诸葛。赛伯温等,他们都在相国寺摆摊子。他又问起,‘铁口的日子还好过么?’我说:‘还不是一样,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有出头之日。铁口的日子比别人还难过,老婆半身不遂。’”

  王铁口说:“只要我不饿死,城破之后,我见到献策兄,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

  霍婆子听王铁口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他老婆的事,就对铁口说:“铁口,你家大嫂这两天常常发呆,呆一阵就流眼泪。我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就大哭起来,说她是个没有用的人,多了一张嘴;要是少她这一张嘴,你说不定还能熬过这一劫。我听她这话很不妙,铁口,你可要留心啊!”

  王铁口心情很沉重,叹口气说:“是的,我也知道她有那个心思,所以我常常出去后记挂着家里。今天下午没有出去摆摊子,就是因为我很不放心。”

  成仁又问:“霍大婶,这闯王可知道我们城中人在受苦么?”

  霍婆子说:“秀才,你是只知道读书,不知道别的。要是李闯王不知道城中的苦情,他怎么会出告示,让城里人出去采青?闯王可是很仁义的,他见我是个穷婆子,就命亲兵掏出二两银子给我。”

  说到这,她望望王铁口,决定不把宋献策的事说出来。原来当时宋献策也掏出了四两银子,叫她带二两给王铁口,带二两给他鹁鸽市的旧房东,另外也给了她几钱碎银子,她就压在篮子底下带回来了,刚才去南屋时已将二两银子交给王铁口。她知道这事万一走漏风声,王铁口会不得了,鹁鸽市的那家人家也会不得了,所以,她对此事只字不提。王铁口见她一丝不露,也就放心了,说道:“霍大婶,你们再谈谈吧,我还要回去看看。”说罢就走出房去。

  趁着王铁口不在面前,霍婆子赶快从怀中掏出来一块银子,递给香兰。说道:“李姑娘,这是李闯王赏赐我的银子,我分一半给你们。你们的船重,银子在你们的手中比在我的手中更有用。快拿住吧,咱们有钱大家花,说什么也得撑过这一劫。”

  看见香兰夫妇坚不肯收,霍大婶发了急,差不多是用恳求的口气说:

  “你们别固执啦,咱们都是在难中,分什么你的我的!我霍大婶儿的秉性难道你们不清楚?我是为救小宝呀,这一两银子你们非收下不可!可惜你们大婶儿错生成一个女人。倘若我是男子汉,我也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朋友卖去黄骠马……”

  大门上传进来敲门声。还听见德耀的叫声:“嫂子,开门!”霍婆子不容香兰再拒绝,将银子往她的针线筐中一扔,站了起来,说:“你们莫动,我回屋去,顺便给德耀开门。”成仁夫妇感动得滚出眼泪,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勉强说出不能完全表达心意的感谢话。香兰紧紧地抓住霍大婶的宽袖子。来不及先得到丈夫同意,声音打颤地悄悄说:

  “既然闯王的人马这么好,不扰害百姓,好婶子,明天你带我一起出城采青去……”

  霍婆子望着张成仁。张成仁点点头说:“既然大婶儿没有遇到乱兵,也没有遇到闯王的人马不讲理,去就去吧,不过要小心在意。”

  霍婆子同香兰约好了明日动身的时间,然后去替德耀开大门。她还要趁着天不黑,赶往鹁鸽市给宋献策的;日房东张家送银子。

  德耀大步流星地走进二门内的西屋,说:“哥,嫂子,我师傅明天也要出城采青。他刚才对我说,他要能回来就回来,万一回不来,要我好好照顾师娘,不要让师娘伤心。你们说他这话奇怪不奇怪?”

  张成仁和香兰也觉得奇怪,他们都知道,孙师傅的老婆腿有点瘸,走路不方便,所以不能出城,只得让孙师傅出城去。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难道他不打算回来了么?香兰望着德耀问:

  “老二,孙师傅是不是出去以后不想回来啦?”

  “师娘在城内,他怎么能不回来呢?”

  “可是他的话中分明有不回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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