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三卷 >  上一页    下一页
二〇七


  第四十五章

  朱仙镇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一部分义军开始返回开封城外。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老营尚未移营,而朱仙镇一带仍驻有很多人马,多是追杀官军回来的部队,奉命要休息到明天才拔营去围困开封。

  五月二十四日这天晚上,李自成在他的老营大帐中召集少数亲信文武,研究朱仙镇大战以后的新局势和围困开封诸事,同时也研究了今后同曹营的关系。这次机密会议直开到三更以后。当大家退出时候,李自成对牛金星说:

  “启东,明天到阎李寨,应该继续讲《通鉴》了,还有《贞观政要》这部书,我已经读完,有些地方还需要你讲一讲,才能完全懂得。”

  牛金星恭敬地回答说:“《通鉴》自然要继续讲下去。将来大元帅建立江山,经邦治国,这里边有取不尽的经验。《贞观政要》既然已经读完,有些重要地方可以再讨论讨论。我想如今天气太热,大元帅也不必过于劳累。像大元帅这样于军旅繁忙之中还能勤学好问,真是千古难得!”

  李自成近来已经听惯了这样颂扬的话,不再表示谦逊,随即转向李岩说:“林泉,你稍留一步,我有话跟你谈谈。”

  大家走后,李自成拉着李岩的手,步出帐外,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树梢上传来知了的叫声,叫叫停停。附近有战马在吃野草,偶尔还听到它们用蹄子刨土地的声音。天上满布星辰,一道银河横斜,织女星和牛郎星隔银河默默相望。旷野上,很多很多军营,到处有火光闪灼,分明是有的将士还没有睡觉。在李自成和李岩站立的地方,树枝上有一只喜鹊,在梦中被火光惊醒,从枝上飞起来,但忽然明白几天来都是如此,随即又落下来,换了一个树枝,重新安心地闭起眼睛,进入梦乡。

  闯王说道:“帐中闷热,站在这里倒觉得十分清爽。林泉,河南是你的家乡,人地熟悉,刚才议事,你怎么很少做声?莫非另有深谋远虑,不肯当众说出?”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否。因为尚未思虑成熟,所以不敢说出。”

  “大家议事,不一定思虑的都完全周到,你说出来何妨?好吧,现在没有别人,你不妨对我说说。”

  “大元帅,我有一个愚见,不知妥否。请大元帅速命一大将率领三万人马去追左良玉,乘其在襄阳立足未稳,元气未复,攻占襄阳。将南阳与襄阳连在一起,随后再经营郧阳,可称为‘三阳开泰’之计。如此,则我军进可攻,退可守,将立于不败之地。自古以来,襄阳十分重要,为南北交通要道,又在汉江上游。将来从襄阳出兵,可以东出随、枣,南取荆州。总之,占了襄阳,今后进湖广,人四川,下江南,都很方便。”

  李自成用心听着,不置可否。李岩接着说道:

  “对曹操只说追左良玉,不必说占领襄阳、南阳。等占领之后,大力经营,那时曹操即使心里不乐意,也莫可如何。”

  李自成微微点头,又沉默半晌,方才小声说道:“林泉,我们今天虽说有四十万人,可是能战的精兵不多,这你是知道的。此次朱仙镇之战,我们是全力以赴,所以不惜将阎李寨的很多粮食丢掉。今后既要攻开封,又要防朝廷,还要防曹操,兵力便很不足。要围攻开封,就不能分散兵力。还有一层,倘若我们的力量一弱,曹操对我们也就不再重视;纵然他没有别的想法,他的部下也很不可靠。所以你的想法虽然很好,也只能等攻破开封以后,再作计议。”

  李岩不敢勉强,说:“大元帅从全局着眼,以破开封为当务之急,又得防曹营怀有二心,所以将兵力集中在手,以策万全。老谋深算,胜于岩之管见远矣。”

  李自成想了想,问道:“林泉,从明日起,我们就专心围攻开封。你今晚很少对围困开封的事说话,不知你尚有什么妙策不肯当众言明?”

  “围困开封,众位文武讨论甚详,我没有别的妙策可说。今后倘有一得之见,定当随时献曝①。只有一件事情,刚才议事的时候大家都一时忘了。”

  ①献曝——古人的谦词,意思是贡献很不重要的意见或礼物

  “什么事儿?”

  “明日大军重围开封,应该向开封城内射进告示,劝谕城中官绅军民及早投降,免遭屠戮。就说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动用武力,暂时围而不攻,以待开门投降,文武官员一律重用,市廛不惊,秋毫无犯。如敢顽抗,破城之后,寸草不留。”

  “好,好。我因为事情多,忘了让献策和启东他们草拟一个告示了。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你回去休息一晚,明天早晨把告示拟好,带到阎李寨交我。”

  李岩辞别大元帅,跳上战马,向朱仙镇附近的驻地奔去。

  同日下午,约摸申时光景。

  在开封城内,靠近南土街的酉边,有一条东西胡同。在这条胡同的西头,有一个坐北向南的小小的两进院落。破旧的黑漆大门经常关着,一则为防备小偷和叫化子走进大门,二则为前院三间西房设有私塾,需要院里清静。倘若有生人推开大门,总会惊动一条看家的老黄狗,立刻“汪汪”地狂叫着,奔上来拦着生人不许走进,直到主人出来吆喝几声才止。那大门的门心和门框上,在今年春节时曾经贴过红纸春联。当时开封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攻防战,家家户户都不知这城是否能够保住,也没有心思过年。可是贴春联是两百多年来一代代传下的老规矩,又都不能不贴。现在这春联已被顽童们撕去大半,剩下的红纸也褪了颜色。只有门头上的横幅,红纸颜色还比较新鲜,上写着“国泰民安”四个字。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这四个字看起来都十分滑稽。

  如今虽然天气很热,却仍旧从院中传出一片学童的读书声。有的孩子读“四书”,有的读《千字文》,有的读《百家姓》,还有的在读《诗经》,不过那是个别人罢了。这些学生,有的用功,有的淘气,而且各人的天赋、记性都不一样。有一个孩子,显然是在背书,非常吃力,只听他扯着喉咙背着“子日,呀呀呀,呀呀呀”,“呀”了好久,接不上别的字句。夹在这些学童的声音中间,有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也在朗读文章,音节很讲究抑扬顿挫。那文章听起来好像是一段跟一段互相对称的,懂得的人会听出来他是在读八股文,也许他面前的书就叫做《时文①选萃》,或《闱墨②评选》,总之,这是当时科举考试的必读之书,中举人、进士所必修的课程。这个中年人的琅琅书声一直传到大门以外,传到小胡同中。

  ①时文——明朝人将八股文称为“时文”.以别于韩愈和柳宗元等人倡导的“古文”。

  ②闱墨——评选出来乡试或会试考中的试卷,称做闱墨。“闱”指试院。


  这时在胡同的西头,有一位少妇牵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向东走来。她分明听见了读书的声音,特别是辨出了那个中年人读八股文的声音,忧郁的脸孔上不觉露出来一点若有若无的笑,也许是一丝苦笑。她低下头去望着那个小男孩,轻轻问道:

  “你听,那是谁读书?”

  小男孩并没有理会这读书的声音,用一只手牵着妈妈,用一只手背擦自己脸上的汗。遇着一块小砖头、一块瓦片,他总要用他的破鞋子踢开。由于天气太热,他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只带了一个花兜兜;裤子是开裆裤,用襻带系在肩上。他长得胖乎乎的,大眼睛,浓眉毛,五官端正,一脸聪明灵秀之气。

  那少妇大约有二十八岁的样子,平民衣饰,梳着当时在省城流行的苏州发髻,脸上薄施脂粉,穿的是一件藕荷色汴绸褂子,四周带着镶边,一条素色带花的长裙,已经半旧了。她的相貌端正,明眸皓齿,弯弯的眉毛又细又长,虽然算不得很有姿色,但在年轻妇女中也算是很好看的了。她正像当时一般少妇那样,走路低着头,目不旁视。与往常不同,今天她脸上带有忧郁的神色,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压在眉头。

  这小胡同里行人不多,偶尔有人从对面走来,她就往胡同北边躲一躲,仍然低头走她的路,不敢抬起头来看人,但也不由得看看别人的脚。刚才她是去胡同转角处的铁匠铺,找铁匠孙师傅间几句话,问过以后,就很快转回家来。

  她的婆家姓张,丈夫是一个资门秀才,原籍中牟县,是当时有名的河南名士张民表的远房侄儿,名叫张德厚,字成仁。她的娘家姓李,住在开封城内北土街附近。她小时候本来也有名字,叫做香兰,但当时一般妇女的名字不许让外人知道,只有娘家父母和家族长辈呼唤她的小名。一到婆家,按照河南习俗,婆家的长辈都称她李姑娘,晚辈称她大嫂或大婶,也有邻居称呼她秀才娘子。但由于省会是一个大地方,秀才并不稀罕,称呼她秀才娘子的人毕竟不多。自从开封第一次被围以来,家家门头上都挂着门牌,编为保甲,门牌上只写她张李氏,没有名字。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