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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韩忠说:“我正是来禀报老爷,前后门都给贼兵围起来了。”

  唐铉对这事早在料中,只是用眼色命令韩忠跟在他的身后,不要离开。他快步走到正宅,进入上房,看见没人,便转往有人说话的西厢房,果然找到了他的太太带着十七岁的二女儿同丫环、仆妇们在一起。有人哭泣,有人坐在黑影处。二小姐琴姑已经换了衣服,弄污了容颜,坐在奶母和另一个年老的仆妇中间,唐铉对她说:

  “琴姑,贼人已将我家前后门包围,马上就要进来。你是大家闺秀,父亲的掌上明珠,读书明理,万不可失节于贼。你快自尽吧,免得受辱。快,琴姑!”

  分明琴姑在思想上早有了准备,并不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较镇静,扶着奶母站立起来,用泪眼望着父亲,果断地回答说:

  “请爹爹放心,孩儿不会丢唐家的人!”她随即转向母亲。哭着说:“妈,请你老人家保重身体,不要为孩儿悲伤。孩儿听爹的话,先走了!”说毕,扭转身,不再回头,迅速向上房走去。唐铉担心她不肯死,跟在后边。唐太太和奶母从西厢房哭着追出,想拉她回来。唐铉将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个趔趄,跌坐地上,然后拦住太太说: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岂可使女儿失节?倘若你不是年纪已老,也当自尽!”

  太太不敢再救女儿,扶着身边的一个丫环悲泣。正在这时,从附近又传来一小队马蹄声、锣声和一个陕西人的高声传谕:“大将军传谕,大元帅严申军律: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淫妇女……”唐太太忽然抬起头来,用哀怜的眼光望着丈夫,哽咽叫道:

  “老爷,你听,你听,又在敲锣传谕!”

  唐铉说:“不要听贼传谕,须知我家是书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贱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侥幸想法,只是哭泣。唐铉快步走进上房,见女儿已在西阁悬梁自尽。他点点头,小声赞叹说: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铉的女儿!”

  他本来还要催促一个比较年轻的儿媳自尽,但已经来不及了。忽然想起来上月收到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来的书子,答应替他尽力多方设法,销了被劾削职的旧案,重新替他营谋一个美缺。虽然托开封一家山西当铺汇去三千两银子的事在书子中没有提,但他含蓄地写了一句“土仪拜领”,已经不言自明。他认为这书信不能失掉。倘若能够平安无事,他一定要营谋开复①,再做一任知州。于是他奔往书房,打开抽屉,取出书子纳人怀中,然后往东边一个偏院奔跑。这时从大门外传过来催促开门的洪亮叫声,用拳头用力捶打大门的咚咚声,打门环的哗啦声。韩忠在背后催促说:

  ①开复——官吏被撤职或降级,恢复原官或原级,叫做开复。

  “老爷,快,快,喊人快进来了!”

  唐铉感到两腿瘫软,跌了一跤。韩忠立即将他搀起,搀着他继续往前跑。他们到了一个平时没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杂乱地堆满了柴草,有碾,有磨面的草屋。垣墙角有一眼不大的枯井。韩忠用事先准备的绳子将主人系下井中,并将刚才抬起的一只主人跑掉的鞋子扔下去。唐铉在井中说:

  “韩忠,贼人一退走,你就赶快来救我出去!”

  “老爷放心。听说贼人是路过睢州,一两天就会走了。今夜,我来给老爷送东西吃。”

  “事过以后,我会重重赏你!你快去应付贼人!”

  前边敲大门的声音更急。韩忠赶快向前院跑去。众仆人见他来到,都说:

  “你来了好,快开大门吧,再迟迟不开就要惹出大祸了。”

  平时办事老练沉着的韩忠也感到十分害怕,只得硬着头皮去开大门。

  袁时中只带了十名亲兵,大踏步进了唐宅大门,穿过仪门,向第二进院落的正厅走去。唐宅的男仆们,有的躬身站在南路两旁,不敢做声,有的躲藏起来。韩忠在大门口迎接,低声下气地跟随进来。他看见这位“贼军”首领相貌英俊,气派不小,显然非等闲之辈,却分明不是要杀人的神气,心中奇怪。袁时中进了正厅,回头向韩忠问道:

  “唐老爷在哪里?”

  韩忠躬身回答:“家主人于三天前逃往乡下,离城很远。两位少爷也随着家老爷逃下乡了。”

  袁问:“府中还有什么人?”

  韩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仆人看家。小人也是家奴,贱名韩忠。”

  袁时中顿脚说:“可惜!可惜!”他坐下休息,想起来刚才听到哭声,问道:“没有散兵游勇从别处进来骚扰吧?”

  “没有,老爷。”韩忠更感到这位首领的脸色确实和善,口气并无恶意,心中更加诧异,趁机问道:“请问老爷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认识?”

  袁说:“我是开州人,是小袁营的主帅。我认识你家老爷,可是他不会记得我。他真的逃往乡下了?”

  韩忠赶快跪下,叩头说:“小人失敬,万恳恕罪。将军可是在开州看见过家主?”

  “说来话长。我看,唐老爷准未出城,不必瞒我。你迅速将唐老爷找来,我要与他见面。你家唐府,我已经派义兵前后保护,万无一失。我只等与你家老爷一见,便要出城。今日事忙,我不能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爷躲在哪儿?快快请来一见!”

  韩忠赔笑问道:“将军如何这样对唐府施恩保全?为何急于要见家主?”

  袁时中说:“你不必多问,速将唐老爷请来一见,自会明白。”

  韩忠不敢再问,立即站起身来,笑着说:“请将军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寻找。”

  过了一阵,唐铉半惊半疑,随着韩忠来到客厅。他在心中已经决定,既然袁时中一心见他,对他相当尊敬,他见袁时中应施平礼,方不失自己身份。不料他刚刚躬身作揖,却被袁时中赶快拦住,将他推到首位的太师椅上坐下。袁时中在他的脚前双膝跪下,连磕三个头。唐铉大为惊异,赶快站起来还揖,搀起时中,连声问道:

  “将军,将军,请问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袁时中说:“唐老爷是时中的救命恩人。数年前如非唐老爷救时中一命,时中的骨头不知抛到何处,何有今日!”

  唐铉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救过时中,只得重新见礼,让时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在对面落座。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家人端上茶来,韩忠仍站立一旁伺候。唐铉吩咐韩忠速备酒席,款待随袁将军来的全体将土,然后向时中问道:

  “刚才将军说学生曾救过将军一命,学生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在开州的事?”

  袁时中说:“那是崇祯九年春天的事。唐老爷初到开州任上。时中因时值荒春劫大,随乡里少年做了小盗,被兵勇捉到,押解人城。老爷正在剿贼清乡,雷厉风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问斩。……”

  唐铉插了一句:“那时上宪督责甚急,学生是出于万不得已,只好‘治乱世用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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