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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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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次日五月端阳,辰牌时候,正当北京城朝阳门外,明朝的礼部尚书林欲楫代表崇祯皇帝,偕同兵部尚书陈新甲和文武百官,在庄严悲凄的哀乐声中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时候,在北京东北方一千四百七十里的沈阳城中,举行隆重的受降仪式,一时间八门击鼓,大清门外响起来一阵鼓声和号角之声。然后从大清门内传出来一派皇帝上朝的乐声。随着乐声,满、汉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为人质的朝鲜世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几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内的清朝皇帝皇太极行礼,然后回到平日规定的地方,只有满、蒙王公和朝鲜世子、大君可以就座,其余都肃立两行。大清门外,跪着以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为首的松、锦降臣,有总兵祖大寿、董协、祖大乐,已经革职的总兵祖大弼,副将夏承德、高勋、祖泽远等,低着头等候召见。当时清朝的鸿胪寺街门尚未成立,有一礼部汉人官员向大清门的降臣们高声传宣: “洪承畴等诸文武降臣朝见!”洪承畴叩头,高声奏道:“臣系明国主帅,将兵十三万来到松山,欲援锦州。曾经数战,冒犯军威。圣驾一至,众兵败没。臣坐困于松山城内,粮草断绝,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当死。蒙皇上矜怜,不杀臣而思养之。今令朝见。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陈罪状。许入与否,候旨定夺。” 礼部官将洪承畴请罪的话用满语转奏清帝之后,皇太极用满语说了几句话。随即那位礼部官高声传谕: “皇上钦谕:洪承畴所奏陈的话很是。然彼时尔与我军交战,各为其主,朕岂介意?朕所以有尔者,是因为朕一战打败明国十三万人马,又得了松、锦诸城,全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够恩养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你的性命。尔但念朕的养育之恩,尽心图报,从前冒犯之罪,全都宽释不问。从前在阵前捉到张春,也曾好生养他。可惜他既不能为明国死节,也不能效力事朕,一无所成,白白死去。尔千万莫像他那样才是!” 洪承畴伏地叩头说:“谨遵圣谕!” 祖大寿接着高声奏道:“罪臣祖大寿谨奏!臣的罪与洪承畴不同。臣有数罪当死:往年被陛下围困于大凌河①,军粮吃尽,吃人,快要饿死,无计可施,不得已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杀,将臣恩养,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来降,遣往锦州。臣到锦州之后,不惟背弃洪恩,而且屡次与大军对敌。今又在锦州被围,粮食已尽,困迫无奈,方才出城归顺。臣罪深重,理应万死!” ①大凌河——大凌河城,在辽宁省锦州东北数十里处。崇祯四年八月,明军大败,总兵祖大寿等被围于大凌河城中。至冬,城中粮尽,食人、马。满洲招降。祖大寿同意投降,副将何纲反对。大寿杀何纲,与副将张存仁出城投降。大寿说他的妻子在锦州,请放归设计诱降守锦州的将领,清方遂将他放走。 随即礼部官员传出皇帝口谕:“祖大寿所陈,也算明白道理。尔之背我,一则是为尔主,一则是为尔的妻子、宗族。可是得到你以后决不杀你,朕早就怀有此心了。朕时常对内院诸臣说:‘祖大寿必不能杀,后来再被围困时仍然会俯首来降。只要他肯降,朕就会始终待以不死。’以前的事儿你已经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明朝副将祖泽远也跪在大清门外奏道:“罪臣祖泽远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皇上从大凌河放回去的,臣的罪与祖大寿同,也该万死!” 皇太极命礼部官员传谕:“祖泽远啊,你是个没有见识的人。你蒙朕放走后之所以不来归降,也只是看着你的主将祖大寿行事罢了。往日朕去巡视杏山,你不但不肯开门迎降,竟然明知是朕,却特意向我打炮,岂不是背恩极大么?尔打炮能够伤几个人呀?且不论尔的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说洪承畴吧,带了十三万人马,屡次打炮,所伤的人究竟有多少?哼哼!……朕因尔背恩太甚,所以才说起这事。朕平日见人有过,明言晓谕,断不念其旧恶,事后再加追究。岂但待你一个人如此?就是地位尊于你的祖大寿,尚且留养,况尔是个小人,何用杀你!你正当少壮之年,自今往后,凡遇战阵,为朕奋发效力就好啦。” 祖泽远和他的叔父祖大乐都感激涕哭,同声说道:“皇上的话说得极是!” 文武新降诸臣都叩头谢恩,然后起立,进人大清门,到了崇政殿前,在鼓乐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的朝见大礼。乐止,皇太极召洪承畴、祖大寿、祖大乐、夏承德、祖大弼五人进入殿内。等他们重新叩头毕,清帝命他们坐于左侧,赐茶,然后靠秘书院的一位官员翻译,向洪承畴问道: “我看你们明主,对于宗室被俘,置若罔闻;至于将帅率兵死战,或阵前被擒,或势穷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杀他们的妻子,否则也要没人为奴。为什么要这样?这是旧规么?还是新兴的办法?” 洪承畴明白清帝所问的是出于传闻之误,只好跪下回答说:“昔日并无此例。今因文臣众多,台谏①纷争,各陈所见以闻于上,遂致如此。” ①台谏——泛指谏官。明代的都察院在东汉和唐、宋称为御史台,或称宪台,故谏官称为台谏。 皇太极接着说:“今日明国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舌议论,可是在昔日,文臣难道少么?究竟原因只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杀多人。像这种死战被擒的人,还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岂可杀戮他们的老婆孩子?即令他们身在敌国,可以拿银子将他们赎回,也是朝廷应该做的事,何至于将他们的老婆孩子坐罪,杀戮充军?明国朝廷如此行事,无辜被冤枉滥杀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畴显然被皇太极的话打动了心事,流着眼泪叩头说:“皇上此谕,真是至圣至仁之言!” 这一天,降将祖大寿等献出了许多珍贵物品,有红色的和白色的珊瑚树,有用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种数珠,还有珠箍、珠花、沉香、玉带、赤金首饰、玉壶,以及用玉、犀牛角、玻璃、玛瑙、金、银制成的大小杯盘和各种精美银器;皮裘一类有紫貂、猞猁狲、豹、天马皮等,另有倭缎、素缎、蟒衣,各种纱、罗、绸、缎衣料,黄金和白金,氇氇和毡毯、红毡帐房,骏马、雕鞍、宝弓和雕翎箭,虎皮和豹皮,精巧的琉璃灯和明角灯,各种名贵瓷器,各种精工细木家具,镀金盔甲,镶嵌着宝石的苗刀,等等。皇太极命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坐在大清门外,将降将们献的东西看了一遍。洪承畴因为是仓猝中突围被俘,所以无物可献。但是心中明白,皇太极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寿等许多将领的降顺诚心,意不在物。 看过贡献的名贵东西之后,有官员传出上谕:“祖大寿等所献各物,具见忠心。朕一概不纳,你们各自带回去吧。”祖大寿等降将赶快跪在地上再三恳求说:“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实切不安。伏望稍赐鉴纳!”皇太极念他们十分诚恳,命内务府酌收一二件,其余一概退还。 大政殿前击鼓奏乐,皇太极起身还宫。礼部官吩咐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下去休息,但不能远离。过了半个时辰,宫中传出上谕,赐洪承畴、祖大寿等宴于崇政殿,命多罗贝勒多择、固山贝子博洛、罗托、尼堪,以及内大臣图尔格等作陪。宴毕,洪承畴等伏地叩头谢恩,退出大清门外。忽然,皇太极又命大学士希福、范文程、刚林、学士罗硕等追了出来,向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传谕: “朕今日召见你们,并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亲自赐宴,并不是有意慢待你们,只是因为关华宫敏惠恭和元妃死去还不满周年的缘故。”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叩头说:“圣恩优异,臣等实在愧不敢当,虽死亦无憾矣!” 回到公馆,洪承畴的心中一直没法平静。从昨天起,他剃了头,改换了满洲衣帽;从今天起,他叩见了清国皇帝,正式成了清臣。虽然皇太极用温语慰勉,并且赐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耻之念还没有在他的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这天下午,有几位内院官员前来看他,祝贺他深蒙皇上优礼相待,必被重用无疑。他强颜欢笑,和新同僚们揖让周旋,还说了多次感激皇恩的话。到了晚上,当白如玉服侍他脱衣就寝时候,看见他郁郁寡欢,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轻声问道: “老爷,从今后您会建大功,立大业,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为何又不高兴了?是我惹老爷不如意么?是我……” 洪承畴叹了口气,几乎说出来自己是“赧颜苟活”,但是话到口边就赶快咽了下去。在南朝做总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谨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祯皇帝的耳目,将他随便说的话报进东厂或锦衣卫,转奏皇上;如今来到北朝,身居嫌疑之地,他更得时时小心。尽管这个白如玉是他的爱仆,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戒心,心中的要紧话决不吐露。白如玉等不到主人回答,体会到主人有难言心情,便想拿别的话题消解主人的心中疙瘩,说道: “老爷,听说朝廷要另外赏赐您一处大的公馆和许多东西,还要赏赐几个美女,要您快快活活地替皇上做事。听说老爷您最喜欢美女……” 忽然有守门仆人站在房门外边叫道:“启禀老爷,刚才内院差人前来知会,请老爷明日辰牌以前到大清门外等候,大衙门中有事。” 洪承畴一惊,从枕上抬起头问:“宫中明日可有何事?” “内院的来人不肯说明,只传下那一句话就走了。” 洪承畴不免突然生出许多猜疑,推开白如玉,披衣坐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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