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三卷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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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半仙说:“这话好讲。辰在十二属相里是龙。常言道:云从龙,风从虎。龙离开云雾不行。在雾中出城,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好机会。雾散之后,就晚了一个时辰,变成巳时,巳在十二属相中是蛇。龙化为蛇,当然不如龙了。蛇在地上走,随时都有风险。所以山人说赶早则吉,迟则不吉。另外,‘辰’字上面加个‘日’字,便成早晨的‘晨’字,所以最好日出就走,清晨就走。山人在南阳城中是有名的孙半仙,无人不知。凡事我说吉就吉,我说不吉就不吉。我一向为人决疑,从不敢有半句谎言,请小姐不必犹疑。” 左小姐感到宽慰,说:“只要我们能平安到达湖广,我一定派人来南阳找你,重重赏赐。” 说罢,吩咐丫头送他二钱银子,打发他走了。 这时唐王妃差两名女仆送来了礼物及路上点心。唐王先已致书左良玉,催他发兵来救,尚无回音。现在希望左小姐早日见到父亲,替他催促发兵来救,因此送了一份厚礼。 晚饭以后,南阳知县姚运熙亲自送来八乘小轿,每一乘都是两班轿夫,全是本城的人。他也求托左小姐将一封由本城官绅联名呼救的书子转给平贼将军。 夜间,左小姐早早就寝,以备明日一早登程,但因为陈妈妈和李管家同仆妇们忙着整理各种东西,她也迟迟地不能入睡。她想着从母亲左夫人病故以来,自己寄居开封,除奶妈和随侍身边的丫头之外,可算是举目无亲,而现在终于要回到湖广,同父亲见面了,不觉在枕上流出热泪。月光照在窗纸上。她用泪眼凝望月光,心事重重,越发难以入睡。 天色麻麻亮的时候,左小姐一行人众已经到了西门。总兵猛如虎差遣一位中军前来送行,照料出城。中军叫开城门,将左小姐一行人众送过吊桥以后,对护送的军官和李管家一再嘱咐路上小心,随即退回城内。城门当即锁上,因为这时开始起雾了,驻守西门的千总便下令在雾散以前不开城门。 他们顺着坎坷不平的道路走了八里,来到卧龙岗下。这时太阳已经升上城头,但是雾更浓了,朝东边望去,太阳只是淡白色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面卧龙岗上也是雾气腾腾,只看见有一个石牌坊的影子横在路口。再往前去,树木屋脊都隐在雾中。从岗坡上传来钟磬声和木鱼声;再仔细听去,还有诵经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岗势并不高。左小姐的轿子很快来到了卧龙岗半腰,那里离武侯祠不过一箭之地,房屋可以稍微看得清楚一些,横在路上的石牌坊就看得更清楚了。当轿子经过这里时,左小姐从轿窗中望去,看见这牌坊原来修得相当简单,但却相当高大,牌坊上边刻着“千古人龙”四个大字,在正面朝东的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用的是杜甫的诗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当轿子转弯穿过牌坊时,左小姐又从轿窗中望见这牌坊的后面,也就是朝西的方面,也刻着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左小姐很想去武候祠看一看,但这念头只是在心上闪了一闪,没有做声,因为她知道情况很吃紧,不敢在此耽搁,而孙半仙所说的“龙非云雾不行”的话仍记在她的心上。 轿子沿着武侯祠南面的大道继续上岗。武侯祠的大门朝东,一片瓦房从雾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祠的西边和北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但究竟是松树,还是柏树,却看不清楚,只知道这树林望不到边。在石牌坊近处,有两个道童在路边放羊。这时已是初冬天气,草已枯黄,羊就吃着岗坡上的枯草,有时“咩咩”地叫几声。路旁已经有人在摆摊子。摊上除香表之外,还有纸扎的猪、羊,都是还愿的东西。山门前边也出现两个道重,正在扫路上的落叶。又走了几丈远,看见在庙左边的树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他紧紧地跟在轿子后边,骑着一匹骏马。这时他向路旁的道童问道: “什么人在树林中?” 道童回答说:“都是饥民。他们昨日不能进城,就住在树林中。” 左小姐看见这个道童,眉目清秀,十分英俊,大约有十五六岁,但因为轿子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走了几步,左小姐忍不住,叫轿夫停一停,然后问李管家: “可不可以到武侯祠抽签许愿?” 李管家恭敬地答道:“请小姐赶快赶路,趁着雾气未散,多走十里二十里路,就应了昨日孙半仙的话,是个吉兆。” 左小姐听了也不坚持。轿子继续匆匆上岗。武侯祠所在的卧龙岗,是越往西去越高,十几里路尽是慢坡,道路坎坷。因为是黄土岗,多年来大车往返,大路被压成了深沟,这在河南就叫作大路沟,又经雨水冲刷,往往很深。在两道车迹中间,有一尺多宽的地面,被牛蹄踏得稍平,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边的高处。仆人、轿子、骡驮子、左小姐的护卫亲军走在大路沟中。从南阳派来的步兵走在大路上边。走到离南阳城大约十五里处,正在岗脊上,有一段大路沟特别深,里边停着二三十副柴禾担子,堵塞了道路。挑柴禾的农民正在用干草弄成火堆,围着烤火。看见轿子和士兵前来,他们只顾烤火,也没有让路。士兵们吆喝辱骂,挑柴禾的农民仍不理会,只是问: “城门今日开么?” 士兵骂道:“什么城门开不开,快走,别挡路!”见农民仍不让路,他们就骂出粗话,动手就要打人。卖柴草的农人忽然都跳起来,抡起扁担还击。一个骑马的官军军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农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用扁担打来。因为大路较窄,人马不能够展开混战,登时前边的官军措手不及,已被农民打倒了好几个。 正在这时,从路北边一里外的荒村中传来一阵紧急锣响,锣声中约有二百个穿闯字号衣的士兵从村中冲出,喊杀着向大路奔来。轿夫们一看是闯王的人马,早将轿子扔下,爬出大路沟,各自逃生。跑不出大路沟的,便被前边来的扁担打倒。护送的官兵虽有四五百之众,但一听说闯王的人马来了,刘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营的二百名将士还想抵抗,单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从南边的茫茫白雾中也响起了呐喊声,传过来大声的呼叫: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留下轿子不杀!” 猛营官兵不知道闯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面包围杀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随着刘营的溃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两百名护卫都是左良玉平日豢养的亲军和家丁,十分忠心。在危急时刻,他们在侍卫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溃散,扔下丫头、仆妇和骡驮子,抬起被轿夫们扔下的小姐和奶妈所乘的两顶轿子,且战且退。他们的箭法很好,使义军不断伤亡,而他们自己都是身穿铁甲,头戴铜盔,所以义军的箭对他们伤害不大。李管家向全体左营、猛营官兵悬出重赏,要他们死保小姐退回南阳城中,说是只要左小姐能够平安退回城中,为官的官升三级,当兵的升成军官,每人赏纹银五十两。 义军一则只有二三百人,二则都是步兵,三则怕伤了左小姐和奶妈,所以并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战斗开始时逃散的官兵,遇到在南边、西边埋伏的义军,有些被杀,有些被捉,大部分返身逃回,重新同且战且退的官军结合。由于他们一则知道别无逃走的路,二则听到李管家叫出的重赏,都突然变得勇猛起来。 眼看离武侯祠不过一里多远,背后的义军已不再追赶。李管家开始有点放心,勒马到左小姐的轿子旁边,说: “请小姐不要害怕,到武侯祠就好办了。” 李管家同护卫军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万一另有大股贼兵追到,就退入武侯祠中,凭着垣墙死守,等待城中救兵前来。 正走着,前边又遇到大群逃荒的饥民,惊骇的人群、担子和小车子拥塞道路。左营的护卫军官一马当先,大声吆喝,同时挥动大刀开路。不提防被一个逃荒的妇女一棍子打落马下。所有的灾民男女突然大变,大声喊杀,有的挥动棍棒,有的从破衣服中拔出宝剑、腰刀,在官军中乱打乱砍。 李管家武艺精熟,十分勇敢。他没有辜负几个月前左良玉交给他的重任,拼死也要把左小姐保住。他率领剩下的上百名左营护卫和一百多名猛营士兵左冲右突,不使乱民夺去两乘轿子,继续向武侯祠且战且走。接替抬轿的人都是左府的忠心奴仆,死不丢下轿子。倘有一个受伤,立即有另一人从旁接替。 乔装成难民的男女义军并不拼死抢夺轿子,也不拦住去路,战斗得十分灵活,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损伤。这样就使得李管家多了保护左小姐和奶妈且战且走的机会。 李管家已经身带两处轻伤,仍在前边开路。猛营军官刘千总在后边抵御追兵。 浓雾已经大半消散,距武侯祠只有半里远了。前边出现了一队骑兵,虽只两百之谱,却是军容甚整,打着“猛”字旗,一字儿排开,缓缓前来。李管家心中叫道:“好了!好了!猛帅的救兵到了!”他还看见,在卧龙岗下大约二里处,有数百官军,打着猛营旗帜,全是步兵,只有当官的骑着战马,呐喊着向西奔来,显然是第二批救兵已到。 李管家同前来的骑兵相距不到百步,清楚地看见为首的将军年纪很轻,生得极其俊秀,正沉着地从背上取下劲弓,搭上羽箭。其他骑兵也跟着张弓搭箭。李管家兴奋地大叫: “请将军射退追兵,保护小姐进城!” 忽然众箭齐发,李管家第一个中箭落马,左军和猛军纷纷中箭。李管家明白箭中要害,自己快要死去,但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睁开眼睛打量着到了他面前的面貌俊秀的青年将领,问道: “你是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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