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三卷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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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辇来!” 崇祯回到宫中,换了衣服,洗了脸,看见御案上有新到的军情文书,又想看又不愿看,犹豫一阵,决定暂时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说:“反正是要兵要饷!”他因为昨夜睡得很晚,今日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刚才去万岁山院中观德殿前观操,又在山顶盘桓一阵,所以回来后很觉疲倦。午膳时候虽然遵照祖宗传下的定制,在他的面前摆了几十样荤素菜肴,另外还有中宫和东、西宫娘娘们派宫女送来的各种美味,每日变换名堂,争欲使他高兴。然而他由于心中充满怅惘悲愁情绪,在细乐声中随便吃了一些,便回养德带休息去了。 他的精神还没有从洛阳和襄阳两次事变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尤其是洛阳的事情更使他不能忘怀。他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脱下靴、帽、袍、带,上了御榻,闭目午睡。忽然想到李自成破洛阳的事,心中一痛,睁开双眼,仰视画梁,深深地叹口长气,发出恨声。魏清慧轻脚轻手地揭起黄缎帘子进来,看见崇祯的悲愤和失常神情,感到害怕,站在御榻前躬身低眉,温柔地低声劝道: “皇爷,请不要多想国事,休息好御体要紧。” 崇祯挥手使她出去,继续想着福王的被杀。虽然在万历朝,福王的母亲郑贵妃受宠,福王本人也被万历皇帝钟爱,几乎夺去了崇祯父亲的太子地位,引起过持续多年的政局风波,但是崇祯和福王毕竟是亲叔侄,当年的“夺嫡”①风波早成了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却是崇祯家族的空前惨变,也是大明亡国的一个预兆,这预兆没人敢说破,却是朝野多数人都有这个想法,而且像乌云一样经常笼罩在崇祯的心上。现在他倚在枕上,默思很久,眼眶含着酸泪,不让流出。 ①夺嫡——按封建宗法制度,嫡子立为太子,有承继皇位的合法资格。立庶子,不立嫡子,由庶子夺取太子地位,叫做夺嫡。 想了一阵中原“剿贼”大事,觉得傅宗龙纵然不能剿灭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势稍得挽回;只要几个月内不再糜烂下去,俟关外局面转好,再调关外人马回救中原不迟。这么想着,他的心情稍微宽松一点,开始矇眬入睡。 醒来以后,他感到十分无聊。忽然想起来今年为着洛阳的事,皇后的生日过得十分草草,连宫中的朝贺也都免了。虽然这是国运不佳所致,但他是一国之主,总好像对皇后怀着歉意。漱洗以后,他便出后角门往坤宁宫去。 周后每见他面带忧容,自己就心头沉重,总想设法儿使他高兴。等崇祯坐下以后,她笑着问: “皇上,听奴婢们说,圣驾上午去万岁山院中观看内操,心中可高兴么?” 崇祯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 周后又笑着说:“妾每天在佛前祈祷,但愿今年夏天剿贼胜利,局势大大变好,早纾宸忧。皇上,我想古人说‘否极泰来’,确有至理。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就是‘否极’,过此就不会再有凶险,该是‘泰来’啦。” 崇祯苦笑不语,那眼色分明是说:“唉,谁晓得啊!” 周后明白他的心情,又劝说: “皇上不必过于为国事担忧,损伤御体。倘若不善保御体,如何能处分国事?每日,皇上在万机之暇,可以到各宫走走,散开胸怀。妾不是劝皇上像历朝皇帝那样一味在宫中寻欢作乐,是劝陛下不要日夜只为着兵啊饷啊操碎了心。我们这个家里虽然不似几十年前富裕强盛,困难很多,可是在宫中可供皇上赏心悦目的地方不少,比如说 崇祯摇头说: “国事日非,你也知道。纵然御苑风景如故,可是那春花秋月,朕有何心赏玩!” “皇上纵然无心花一天工夫驾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色,也该到各处宫中玩玩。六宫①妃嫔,都是妾陪着皇上亲眼挑选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儿,有的人儿还擅长琴、棋、书、画。皇上何必每日苦守在乾清宫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尽的各种文书?文书要省阅,生涯乐趣也不应少,是吧?” ①六宫——六宫一词,最早见于《周礼》。据说帝王除后以外,还有各种名目的妃子,妻妾总数共一百二十人,分属六宫。但后世六宫一词只是泛指后妃全体,数目实际没有那样多。 崇祯苦笑说:“你这一番好心,朕何尝不明白?只是从田妃患病之后,朕有时离开乾清宫,也只到你这里玩玩,袁妃那里就很少去,别处更不想去。朕为天下之主,挑这一副担子不容易啊!” 周后故意撇开国事,接着说:“皇上,妾是六宫之主,且与皇上是客、魏①时的患难夫妻,所以近几年田妃特蒙皇上宠爱,皇上也不曾薄待妾身。六宫和睦相处,前朝少有。正因为皇上不弃糟糠,待妾恩礼甚厚,所以妾今日才愿意劝皇上到妃嫔们的宫中寻些快乐,免得愁坏了身体。皇上的妃嫔不多,可是冷宫不少。” ①客、魏——天启的乳母客氏和太监魏忠贤。 “这都因国事日非,使朕无心……” “皇上可知道承华宫陈妃的一个笑话?” 崇祯摇头,感到有趣,笑看皇后。 周后接着说:“承华宫新近添了一个小答应,名叫钱守俊,只有十七岁。他看见陈妃对着一盆牡丹花坐着发愁,问:‘娘娘为何不快活了?’陈妃说:‘人生连天也不见,有甚快活?’守俊说:‘娘娘一抬头不就看见天了?’陈妃扑哧笑出来,说:‘傻子!’” 崇祯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敛了笑容,凄然说道: “这些年,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所以像陈妃那里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来,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两位亲王被害。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几年之后,国家会变成什么局面?”他不再说下去,忽然喉头壅塞,滚出热泪。 周后的眼圈儿红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祯快活,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引起皇上的伤感。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 一个御前太监来向崇祯启奏:兵部尚书陈新甲在文华殿等候召见。崇祯沉默片刻,吩咐太监去传谕陈新甲到乾清宫召对。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干,才回乾清宫去。 陈新甲进宫来是为了援救锦州的事。他说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崇祯问道: “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①逗留?” ①关门——指山海关,当时的习惯用词。 “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逼。” “唉,持重,持重!……那样,何时方能够解锦州之围?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难道洪承畴竟不明白?” 陈新甲说:“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崇祯说:“那个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 “臣所忧者也正是祖大寿会献城投敌。” 崇祯接着说:“何况这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急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 “是,微臣遵旨。” “谁去洪承畴那里监军?” “臣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尚称知兵,干练有为,可以前去总监洪承畴之军。” “张若麒如真能胜任,朕即钦派他前去监军。这一二日内,朕将颁给敕书,特恩召对,听他面奏援救锦州方略。召对之后,他便可离京前去。” 陈新甲又面奏了傅宗龙已经今夜驰赴西安的话,然后叩头辞出。他刚走出乾清门,曹化淳就进来了。 曹化淳向崇祯跪下密奏:“奴婢东厂侦事人探得确凿,大学士谢升昨日在朝房中对几个同僚言说皇爷欲同东虏讲和。当时有人听信,有人不信。谢升又说,这是‘出自上意’,又说是‘时势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议论,反对同鞑子言和的事。” 崇祯脸色大变,怒气填胸,问道:“陈新甲可知道谢升在朝房信口胡说?” “看来陈尚书不知道。奴婢探得陈尚书今日上朝时并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后,差不多整个上午都在兵部衙门与众官会商军事,午饭后继续会议。” “朝臣中议论的人多不多?” “因为谢升是跟几个同僚悄声私语,这事儿又十分关系重大,所以朝臣中议论此事的人还不多,但怕很快就会满朝皆知,议论开来。” 崇祯的脸色更加铁青,点头说:“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曹化淳退出后,崇祯就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心情很乱,又很恼恨。他并不怀疑谢升是故意泄露机密,破坏他的对“虏”方略,但是他明白谢升如此过早泄露,必将引起朝议纷纭,既使他落一个向敌求和之名,也使日后时机来到,和议难以进行。他想明日上朝时将谢升逮入诏狱,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终于拿定主意,坐在御案前写了一道严厉的手谕,说: 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日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此谕! 每于情绪激动时候,他处理事情的章法就乱。他没有考虑谢升才五十几岁,算不得“年老昏聩”,而且突然将一位大学士削籍,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就命太监将他的上谕立即送往内阁了。接着,他传谕今晚在文华殿召见张若麒,又传谕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踪,布置围剿。命太监传谕之后,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随即喃喃地自言自语: “难!难!这大局……唉!洪承畴,洪承畴,为什么不迅速出关?真是可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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