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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一向做事大胆冒失的铁云没有想得这么深,他得意地度过了光绪二十八年这一年,办洋务,玩古董,处处捷报,梦想有一天成为中国的地产大王,好不兴头。北京城中古董铺晋古斋、输文斋、尊古斋、萃古斋、大观斋、清晖阁,时时有他的足迹,一年玩古董就花了一二万元,还觉是“阔得穷极了。”

  谁知乐极生忧,第二年早春乍暖还寒的时候,王稚夔驱车来访,他们是在一起玩乐惯的,平时脱略形迹,无话不谈,今天寒暄了几句,忽然皱了眉道:“铁云,树大招风,你又被人告了。”

  “又是哪一位都老爷?”铁云笑道:“告多不愁,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稚夔正色道:“这回可不一样,是浙江留日学生上的公禀,指责你和浙绅高子衡君盗卖全省矿产,说是得银三百万两,每百万两与高十二万,其余皆是阁下独得,军机处看了这份公禀都哄动了,说是刘鹗发了大财了,怪不得为洋人办事这么起劲。”

  铁云气得涨红了脸,怒道:“胡说八道,你相信吗?”

  “我是不信,家父也不信,还替你在军机堂辩护。说是浙矿的事,浙江抚台奏报上来,已在去冬批了依议,公禀上夸大其词,不可深信。为此还和鹿尚书(鹿传霖)呕了气,因为他说家父袒护你。虽然后来众军机看在家父面上,含含糊糊不再追究,难保今后不再冒出别的枝节来。所以家父嘱我转告,别再与福公司扯在一块儿了,见好就收吧,最好暂时住到南边去,万一风吹草动有个退步。”

  铁云呆愣愣地思索了好一会,才叹口气道:“举世昏昏,少有知音,我太孤独了。承中堂厚爱,没齿不忘。福公司那边我就去通知他们,准备将经手事务交代清楚,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刘鹗和福公司没有什么牵连了。至于离京的事更好办,内人是湖州人,来到北京后乡思浓郁,一直水土不服,时时想回江南去,我在南京浦口买了些荒地,打算办个地皮公司,也应该回去照料。请上复相国,刘鹗一准尽早离京回上海去,走的时候当来相府辞行。”

  稚夔告辞后,铁云先去上房和安香说:“北京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我在南京浦口买了地,准备大干一场,必须回南边去经营。你不是想家吗?我们过几天就动身回苏州吧,你看怎样?”

  安香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太好了,我做梦也想家,回去越早越好。我依依母亲膝下三十年,大家庭中热闹惯了,家务事也不用我操心,在苏州时还好,离南京娘家近,想家了,买一张火车票,到镇江转乘轮船,转眼就到了。可是来到北京,除了淑芳姐姐,没有一个亲人,寂寞死了。况且家中大小杂事男女佣人都要时时来问我,烦死了,我真不是主妇的料。底下人胡弄我,我也不知道,只能睁眼闭眼,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只要不来打扰我吹笛拍曲,吟诗弹琴,就很好了。”说罢自己也觉好笑,竟捂了嘴格格地笑了起来。

  铁云握着安香柔嫩的小手,抚摩着道:“安香,你这双纤手就是只该弹琴吹笛的,家务事交给底下人就行了,天坍不下来。哈哈,我的安香夫人若是管了柴米油盐,岂不把一身灵气都弄俗了!你收拾收拾吧,至多十天就动身。”

  铁云又去福公司和罗沙第谈了要回上海去长住,不再担任北京福公司买办了。罗沙第听了,又是摊手,又是耸肩,一股劲地摇着两个指头,操着洋泾浜华语说道:“不,不!”然后又皱眉又摇头,咭哩呱拉说了一大堆铁云听不懂的洋话,铁云看模样知是挽留,果然漂亮的金发小伙子沙彪纳翻译道:“罗沙第先生说:“这些年合作得很好,福公司不能没有你,以后还要借重,你尽管回上海去住,福公司的事还是要请你办下去。””

  最后决定双方继续保持关系,原来由铁云任用的北京福公司两名中国雇员仍然继续供职,但是对外来说,铁云已不是福公司的一员了,说穿了不过是遮朝廷和世人的耳目罢了。

  铁云又向京中亲友一一道别,子谷、笙叔和沈荩、连梦青等先后为他饯行,于是铁云夫妇离京赴津转船南下。

  这时上海英美租界已经扩张到西至静安寺和延平路一线,东至杨树浦大片地区,改称公共租界,法租界也从上海县城向西扩展至现在的重庆中路一带。十里洋场尽是商店、洋行、戏园、赌场、妓院和鸦片烟馆,还出现了自来火(煤气)、自来水、电灯、汽车,并正在筹备电车公司,商业畸形繁荣,成了中外淘金者的乐园和华人寓公的乐土。另一方面,由于清廷的政治势力在这个国中之国的租界上不能为所欲为,革命党人和维新人士结社集会,议论国事,也十分活跃,民族资本家则在这块土地上兴办了许多工厂公司。

  铁云的轮船靠上十六铺码头,他和安香一行下了船,等李贵去雇马车,那时虽有人力车,究竟不如马车体面。铁云站在路旁东张西望,忽见一群长袍马褂的绅商和随从司事人员从旁边一座码头大门出来,领头一人半百年纪,精神健旺,停下步来指着黄浦江向身旁的同行者说了些什么,那些随从们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聆听着,都道:“状元公放心,一切都齐备了,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明年这个时候包管一座崭新的大达码头出现在这块工地上。”

  状元公便是张謇,只听见他严厉地说道:“有决心还要有行动,我要你们拿行动给我看,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大达轮埠公司的第一条轮船一定要投入从上海到汉口的客运,和洋商轮船公司较量一下高低,若是做不到,趁早讲,我另请别人来干。”

  众司事都抢着道:“季翁放心,到时候只早不迟。”

  张謇点点头和几位绅商分别踏上路旁的自备马车走了,随从们又回进码头大门去。铁云仔细瞧去,门旁挂着的招牌乃是:“大达轮埠码头筹备处。”铁云咋舌道:“乖乖,这位张季直果真干出成绩来了。”

  安香道:“老爷认识这位状元公吗?”

  “认识,我们还打过赌哩,七年前他劝我不要办洋务,要脚踏实地办实业,办教育,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如今我一事无成,他竟办起了火生纱厂,通海垦牧公司,和别的许多事业,又从南通闯进上海,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安香笑道:“那末是你输了。”

  铁云狠狠心道:“我不承认输,我还有浦口的地皮哩,浦口商埠办成了,一定比大达轮埠公司强,过几年再论高低吧。”

  李贵雇了几辆马车来了,铁云等先至安庆里歇息,然后送安香去苏州胭脂桥旧居,铁云则在沪苏两地不时往返。

  不料进入三伏炎夏,上海人正热得喘不过气来,都说还是北方的夏天凉快,连梦青忽然冒着酷热如火的六月大伏天从北京来到,换了一身派力司西装,辫发盘在头顶心上,草帽压得低低的,轻轻敲开了安庆里刘宅大门。李贵开了门,梦青一闪而入,急命李贵闩上门。李贵愣愣地认不出来,说道:

  “您老是谁啊?别跟我逗着玩!”

  梦青除下草帽,说道:“大老李,不认得我连梦青了?”

  李贵慌忙请安道:“连老爷,您这身洋人打扮,我可认不出来了,咱还以为是东洋鬼子山下先生哩。你在客堂坐一会,我请老爷下楼来。”

  铁云已听到天井里的谈话声,急忙从楚楚屋中探首出窗喊道:“梦青,你坐一会,我就下楼来。”

  李贵引梦青入客堂沙发中坐了,茶几上有一盒雪茄烟,梦青也不客气,取了一支点燃吸了起来,只听见楼梯一阵轰响,铁云穿着白纺绸短褂裤,快步奔下楼来,见梦青穿着西装,头顶上盘着发辫,不禁大笑道:“士别三日,梦青也洋化了。”

  梦青苦笑道:“一言难尽,不得不如此,到你书房中长谈吧。”

  于是两人进了西厢书房《抱残守缺斋》,掩上门,梦青叹道:“铁云,出了大事了,虞希死了,死得惨极了!”

  铁云大惊道:“是自立军的事发作了?”

  “不是,若是为自立军而死,倒也轰轰烈烈,英名长存,谁知却是为了写给《天津日日新闻》的一篇揭露《中俄密约》的新闻稿子闯了祸。”

  “啊呀,我读过那篇新闻,当时不知道是谁写的。”铁云跌足懊惜道:“若知道是虞希写的,一定为他捏一把汗,劝他赶快出京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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