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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孟熊笑道:“这位吴中丞该已是花甲之年了吧,仍然锋芒毕露,可说是古今罕见,但望他此番一帆风顺,旗开得胜,不致于再弄出大笑话来。”

  铁云道:“几年不见中丞,这次请旨出征,确是旷世壮举,该有所表示才对,可惜路远不能面贺,就写封信去吧,托实君代为转达。”

  “很好,君子不忘本,信尾代我附笔问候。”

  铁云回到惜阴堂抱残守缺斋,专心致意地写起信来,他引用古来出塞征战的名将来歌颂慷慨赴敌的大中丞,这些民族英雄,一个个在他脑中闪来晃去,仿佛吴大澂金盔金甲,跃马挺枪,大呼着一骑当先奔驰在辽阔的战场上,成了汉朝的卫青、霍去病,唐朝的薛仁贵。然而另一个悲剧英雄李广也在他的脑中冒了出来,这位毕生与匈奴作战为匈奴所畏惧的“飞将军”,据说是“数奇”(命不好),屡战无功,至老不曾封侯,被大将军卫青嫌弃排挤,自杀而死。吴中丞该不会是李广之流吧?他皱了皱眉,想赶走这个古怪的念头,可是不成,白发将军李广自刎在浩浩沙漠中的悲壮形象,始终盘旋在脑中,心惊肉跳,挥之不去。他叹了口气,搁下笔,踱到庭院中浓荫蔽日凉风习习的葡萄棚下徘徊了一会,头脑稍稍清醒了些,方才回进书房将信一气写成,从头看了一遍,还算满意,封固了托民信局捎往北京。从此又多了一重心思,日日等待前方的捷报,为了国家雪耻,也为了祈求吴中丞不致于落到汉将李广的下场。

  整个七月和八月上旬,中日前线密云不雨,海陆两军平静无事,人们紧张期望的心情渐渐松弛下来,也许日本政府不愿冒险与中国作战而偃旗息鼓了。这天午后,铁云小睡起来,天气转凉,换上灰呢夹袍,与若英谈了一会家务,闲闲地步出宅门,李贵跟上来傻笑着道:“二老爷,多时不曾活动了,带咱出去遛遛腿吧。”

  铁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主人背了手在前走着,李贵穿一身白布短褂裤在后跟着,煦煦阳光下,两条人影映在青石板大街上,一条是主人的,不高不矮,胖鼓鼓的,一条是仆人的,高高壮壮,像座塔似地腰挺背直,颇有虎背熊腰的气概,一双大布鞋,走起路来发出哧哺哧哺的响声,令人想象他那双肉掌一定也和山大王肉呼呼的虎掌一般。他一边走着一边嘴里不住嘀咕着:“说打又不打了,说打又不打了!”

  铁云回头朝他瞪眼道:“谁说不打了?要你瞎起劲!”

  “嘻嘻,出出气嘛!”

  转了几个弯,来到鲜鱼市口,这是铁云最爱来选购书画碑帖古董闲逛消遣的地方。他先到古董店浏览了一会,欣赏了几件新上架的青铜器,看中了一座商鼎,铭文一百多字,字字清晰,造型亦精美,可惜索价二千两,李贵在旁伸了伸舌头,铁云笑了一笑,只能望而却步,心中却暗暗慨叹:“哪一天我刘铁云才能毫不踌躇地一掷万金,尽买所喜爱的古董碑帖?”

  于是踅到隔壁碑帖店,他也是这里常客,没事常来坐坐,与掌柜熟极了。店堂分成内外两间,外间长桌上放了平常碑帖,另外两口玻璃柜台内放着一些精品,由一个中年伙计照应着,至于稀世珍品则藏在内堂,非有资力购买的老主顾是不会拿出来的。铁云踏进店堂,掌柜便从里间出来招呼道:“二先生好久不曾来了,里面坐吧,正有一件绝妙的佳品,二先生一定是欢喜的。”

  铁云笑道:“好极了,我猜想掌柜近来必有收获。”

  掌柜捧出一只锦匣,打了开来说道:“这份碑帖是湖南巡抚吴大澂中丞用篆体书写的说文部首,可是难得的珍品吧?”

  铁云喜道:“我在中丞手下做过事,朝晚亲蒙教诲,知道他对青铜器和古代文字很有研究,书法也是上品,他曾有一封亲笔书信给我,至今珍藏在家。今天这件篆书碑帖,浑厚苍劲,力透纸背,更叫我大开眼界,如果刻在青铜器上,几乎可以乱真了。掌柜的,多谢你,这件碑帖我要了,需要多少银子,回头差伙计到舍间去取。”

  掌柜笑道:“时人的拓本,卖不了高价,老主顾图个高兴,就算八十块银元吧。”

  铁云听了大喜道:“值得,值得。”

  光绪十五年广东开始铸造银元,各省纷纷仿效,市面上银元渐渐多了起来,与白银同时通用,大笔交易还是以银两为主。

  于是铁云细细地逐页揣摩起来,不觉时光之易逝。忽听得外间伙计的声音:“罗先生,站累了吧?坐着看吧!”铁云抬眼见一人穿着浅蓝色布袍,正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俯首读帖,听了伙计的话,说声:“多谢!”头也不抬,一手向后摸凳,一边便要坐了下去,却离凳还远,眼看将要倾跌下去。伙计慌忙扶住道:“罗先生,凳子在这里哩!”于是将方凳塞到那人腿后,那人也不客气,依然头也不抬地坐了下去,继续翻阅那份碑帖。因是背影,看不清那人的面目。铁云轻轻笑问道:“掌柜,这位客人不愧是个碑帖迷,简直雷打不动,入了神了。”

  掌柜感慨道:“这位顾客大概是在做学问,常来这里研究碑帖,一站半天,却从不买,大概家境清寒,手头拮据。我看他精神可嘉,所以关照伙计,但凡他站得太久了,就搬一张凳子给他歇脚。”

  “呵呵,掌柜可算是天下穷读书人的知己了。我也欢喜碑帖,不知这位顾客姓甚名谁,很愿和他结交。”

  掌柜道:“说起此人,府上大先生一定熟悉,他姓罗名振玉,字叔蕴,原籍浙江上虞,生于淮安……”

  铁云不等掌柜说完,便大笑着快步出内堂,走到振玉面前,这才看清是个瘦瘦的面容苍白颇为近视的书生,年纪好像三十出头(实际不过二十九岁),捧着碑帖,那鼻尖几乎钻进帖中去了。于是又大笑着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了两下,嚷道:“叔蕴,原来是你在这里,认得我吗?”

  振玉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惘然抬起了头,不知是怎么回事,慌忙站起来道:“对不起,是要凳子吗,你拿去吧。”

  铁云又大笑道:“叔蕴,谁要你的凳子了?我是刘鹗,我们神交已久了。”

  振玉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刚才读帖走神了,竟不知站在面前的就是久已仰慕的刘府二先生。”说罢放下碑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铁云连忙还了乱,说道:“别客气,还是称我铁云好。”于是挽住振玉走进内堂,说道:“掌柜,你不知道这位罗兄虽未见过面,却早已通过信了,今天有幸在这里见面,打扰了,我们在这里谈一会。”

  “尽管请坐,小店内堂本就是文人雅士聚会之所,欢迎还来不及哩。”

  说罢捧起水烟袋敬烟,振玉谢却了,铁云接过水烟袋,问道:“叔蕴,你在研究碑帖吧?”

  振玉局促道:“班门弄斧,想搜罗些材料作一篇小小考证,所以到这里来打扰了,很过意不去。”

  掌柜道:“不要紧,罗先生尽管来,刘府二先生是敝店的老主顾了,二先生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不必见外。”

  振玉道:“多谢掌柜。”

  铁云道:“叔蕴,舍间稍稍藏些碑帖,可惜安不下心来研究,你若需要,可以常来一块儿鉴赏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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