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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次日,盛夏的酷热难当。嘉庆帝却一定要去喜塔腊氏的寝陵。除安福为他准备着一切外,人们百般地阻拦,可是谁也拦不住。

  一路上,嘉庆帝肥胖的身体大汗淋漓,绵宁看着父皇老态毕现,心里也是一阵惆怅。在喜塔腊氏的寝陵,皇上亲为祭酒,然后对绵宁道:“你母亲要是能活到今日该多好啊,她在时整日为朕提心吊胆,从没轻松过,现在扔下朕一人独受寂寞——已二十多年了。”

  当晚,明月如水,青松低语,嘉庆帝兴酒釂地,老泪纵横,口占诗句道:

  松揪阴满路,触目总含辛。
  后去逾廿载,予年届六旬。
  未能同白首,徒自釂黄尘。
  三爵抒悲绪,怆看几案陈。

  嘉庆帝从陵地回到圆明园,立即决定七月前往木兰秋弥。

  在过去,前往木兰前,虽然他一再重申秋弥木兰的意义,可是总有人劝阻。鉴于此,此次秋弥动身前,他先发制人,谕示道:

  “倘有无识之徒、敢于朕前建言阻止者,必将其人立予革职,发往伊犁。”

  是的,在嘉庆帝看来,秋弥木兰是遵从祖制家法,是绍统守成的重要举措。

  为了堵住大臣们的嘴,他又讲了一个故事:“侍读学士纪昀,是父皇时的第一才子,饱学机敏,受父皇格外恩宠。有一次,他曾劝阻父皇说:‘巡游所耗太大,地方财力枯竭,皇上是否考虑予以救济。’言下之意秋弥造成财力困难。皇考听了他的话,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叱之曰:‘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

  嘉庆帝讲了这个故事后,又喋喋不休地重复着每年必讲的话:“木兰秋弥主要是习劳练武,避免八旗由安逸而荒疏武备,同时也为款治周边民族。况行围不过十余日,仍照常办事看本,并不是盘游畋猎。如果说行围只为游玩欢览,则朕驻圆明园,附近之清漪、静明、静宜各国,比之避暑山庄更为清惬。人性好逸恶劳,谁不乐意深居简出?朕这是因典礼所关,祖宗成法俱在,不敢从朕开始而怠旷家法。”

  今年与以前不同。以往,即使是在去年万寿节,无论嘉庆帝把道理说得多么透彻,都仍然有许多人劝阻,当然他照样成行。去年只是由于暴雨不断,阻住去路,他才不得不折回北京而取消秋弥木兰的。可是今年,他就只讲了这么几遍,再也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更不用说劝阻了。皇上准备了满腔回复大臣的话反而没有倾倒出来,如此地反常,如此地恭顺,嘉庆帝反倒觉得有点不自在走来。

  七月八日清晨,嘉庆帝从圆明园启跸,开始了秋弥木兰的旅程。随行的有皇二子智亲王绵宁、皇四子瑞亲王绵忻,皇长孙贝勒奕纬。

  一路上,嘉庆帝的心情并不平静,他不知道今年的木兰围场到底又是个什么样子,那些围猎的王公大臣,那些军士们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风貌。

  记得他亲政后第一次秋弥木兰时,进入围场,但见树栅倒塌,往来车迹如同大道,盗木者各立寮栅,砍倒砍剩的树干及木墩到处可见,余木倒地,被焚烧的枯枝灰迹遍地皆是,触目疮痍,如同一私置木厂。行围时除了只射了两只狗子外,所得到的,只有挂在树梢上的几封匿名奏书。奏育管围官员与盗木偷猎者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嘉庆帝心里好不尴尬,按惯例首次获兽必须选最好者敬献祖宗,而嘉庆帝只能选一只狍子,那是多么大煞风景呀。嘉庆帝羞愧之余,严惩了管园官员,换上了一批精干人员管理,并拨出专银维修围场,可是其后一直到嘉庆十一年才有点改观,围场中才有了鹿的踪影。

  回想起过去几年在围场的找猎,嘉庆帝发出阵阵长嘘短叹。

  七月十三日,銮驾沿河谷御道行进,两边山岭蜿蜒。峰巅谷底,蔚为奇观。傍晚抵达常山峪行宫,晚膳后,嘉庆帝特意叫来绵宁。父子二人出了后宫宫门,宫门两旁屹立着十八棵罗汉松。罗汉松苍劲挺拔,风骨傲岸,岁月对它们来说似乎只能平添其峥嵘。看着它们,嘉庆帝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嘉庆帝带着绵宁来到四柱亭,亭的旁边有许多石碑。嘉庆帝在其中的一块碑旁停下来,俯首肃立。

  嘉庆帝指着周围的群山道:“朕随父皇多次在这里居住,父皇在这里留下许多诗篇。那时秋弥木兰是多么壮观啊。父皇思念圣祖,多么似我今日思念父皇啊。”说着他问绵宁,“你还记得乾隆五十六年你皇祖秋弥木兰的事吗?”

  绵宁道:“儿记得。那次随皇祖行围于威逊格尔,儿曾引弓中鹿,儿记得那时皇祖八十一岁,儿那时才九岁。皇祖见我射一鹿,高兴异常,赐我黄马褂翠翎,并专门写诗一首,此诗我仍记得:

  尧年避暑奉慈宁,桦宝安居聪敬听。
  老我策縂尚武服,的孙中鹿赐花翎。
  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争光早二龄。
  家法永遵绵奕叶,承天恩贶慎仪刑。

  我射中鹿时九岁,而皇祖第一次射中鹿时十一岁,所以皇祖特别高兴——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往事历历在目……”

  嘉庆帝流下泪来,道:“你皇祖先诗记射鹿,其实是看到国家后继有人而深为欣慰啊。那木兰围场,就如我大清的影子,木兰围场若废颓荒芜,我大清也就衰落了。”

  “父皇……儿知道父皇执著于木兰秋弥的苦心了……”

  “此次朕要亲眼看看这几年木兰围场治理得如何,若没有改观——你就留在那里亲自治理。”

  十四日车驾继续前行,傍晚到了喀喇河屯行宫。晚上,嘉庆帝携安福走出殿厅,来到三宫后院的小花园,随后来到一轩。俯仰之间,似乎与灿烂的群星靠得很近,与这莽莽苍苍的大地融成了一体。忽然一阵风吹来,嘉庆帝打了个寒噤,不由得蹙额抚胸,安福连忙扶住他道:“皇上,奴才总认为皇上有病,为何不让太医诊治?”

  嘉庆帝笑道:“这决不是什么病,你不要担心,朕的春秋长着呢。祖父和父皇都年望九旬,现在八兄和十一兄已年逾古稀,仍精神矍铄,朕也会和他们一样的。”

  十五日,车驾行至广仁岭,皇上坐在轿中。周围,山峦林木苍郁,峡谷幽静深邃,流水潺浮湲相伴。不一会儿,路径平坦,前面一片开阔,真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嘉庆帝心旷神怡,谕令停轿。

  他走下轿子,舒展一下筋骨,道:“马匹侍候。”侍卫们牵过马来,嘉庆帝道:“朕要策马越过广仁岭。”

  绵宁道:“父皇还是坐轿吧。”

  安福也忙道:“皇上还是坐轿的好。”

  安福深深地了解嘉庆帝的身体。皇上的眼皮已非常松驰而且肥厚,他的手掌肥厚柔软但却没有什么力量,他的大腿已毫无弹性,他的腰部叠起几层皮囊,高耸的腹肚肥都都的,胸部耷拉下松软的双乳……何况他又时常心痛头晕。

  嘉庆帝没有在意绵宁和安福的话,跨上骏马。扈从的王公大臣见皇上神情飞扬,没有丝毫的倦容,更无什么病态,甚为欣慰欢喜。

  嘉庆帝放马驰去,驰骋于塞外江南的怀抱,秀丽的水色山光和幽雅的景色尽入眼底,他成了这片苍莽的大地的儿子,成了那布满晚霞拥着红日的长天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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