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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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馬。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這一大段接著上面那一段來。上一段說:「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一段把上面的這個意思再重覆一下。另舉一個例來表示這個意思。我們現實上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的喜怒哀樂都是相對的,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生死也是相對的。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莊子要表示這個意思,所以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大家都希望生、長生不老,但是不知道生了以後還有死。當死的時候,後悔其當初何必要生呢?所以說:我哪裡知道死的那個人當死的時候不懊悔他當初之求生呢?蔪者,祈也。
這一段開首舉麗姬為例。麗姬是春秋戰國時代麗戎國艾地守封疆人之女,被晉國俘虜,起初涕泣沾襟,及後得晉獻公寵愛,生活很舒服,吃得很好,就後悔當年何必哭泣呢。按照這個例,你就可以知道,「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蔪生乎。」現實上都是這樣,都是顛倒的,顛三倒四。
再舉一個例:「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做夢之時,你不知夢之是夢。夢醒以後才知道昨天晚上做夢,沒有覺與夢相對,就沒有夢與不夢的分別。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甚麼叫做「大覺」呢?整個一生就是大夢,從這個地方覺悟,這就是「大覺」。
「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這個句子不十分清楚,很難把握它的意思。郭象註云:「夫愚者大夢而自以為寤,故竊竊然以所好為君上,而所惡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見,可謂固陋矣。」照這個註的講法,我看也不是很顯明。但也沒有其他的講法。
愚者自以為覺,各自以為自己不錯嘛。以為自己所覺為君,別人所覺為牧。「君」是上,「牧」是低下。這是依據郭象注的解釋。
「竊竊然」就是私下。「竊竊然知之」,私下自以為懂得了。其實是大糊塗。你這種「君」、「牧」的分別就是固陋了。社會上很多這一類的。
「君乎牧乎」照郭象註:「以所好為君上,而所惡為牧圉。」這個註曲折太多。道理上說得通,但好像不合這句話的語脈所表示的意思。所以,「君乎牧乎」這句話很難找到確定的講法。
成玄英疏:「牛日牧,馬日圉。」這個「牧」是牧牛、牧童的牧。但我們平常說「君牧」的「牧」不是這個意思,而是「牧庶」的意思。「庶」就是庶民。「牧庶」是貶意,是罵人的話。所以,「君牧」是一個詞,不是「君」與「牧」貴賤、上下相對反。「牧」是甚麼意思呢?尼釆罵基督教的牧師把人牧成綿羊。這個「牧」就是牧師的牧。牧師就是把你看成一隻綿羊嘛。牧師高得很,不是很低下,我們被牧的人才是低下嘛。假定這樣看的時候,郭象的註就不對了。
照我剛才的說法,「君乎牧乎」都是同一類,都是在上做大官的人,都是支配人的嘛。所以,我覺得這個地方不一定像郭象所說的有貴賤分判的意思。「固哉」是慨嘆詞,就是慨嘆「君乎牧乎」這種人的固陋。「君乎」與「牧乎」連在一起,是一個情感語句。照我的看法,我歷來這樣看,但找不出根據,還沒有找到經典上的文獻上的根據。
照我的看法,「君乎牧乎」就是我們平常呼「天呀!」就是這麼一個感嘆語句,表示情感,它本身沒有甚麼意義。就像廣東人平常說:「大佬!」那不是一個慨嘆語句嗎?表面看很稱讚,實質上是譏諷你嘛。這就好像西方人動不動就說my God,中國人隨便就呼「天」,這個地方,「君乎牧乎」就是那個意思。
所以,郭象那個註就是迂曲,不直接的顯明。古人作文章沒有這樣的。我的講法則很合乎自然語句。但是,這個沒有一定的根據呀。要多看看古書。
「丘也與女皆夢也」。為甚麼忽然間說到這一句呢?這是根據前面「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那段話來。不管是「夫子以為孟浪之言」這種說法,或是「妙道之行」的說法,這兩種說法都是做夢。不但你們那些說法是做夢,我自己批評你們,這也是做夢。所以說:「丘也與女皆夢也。」
「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我現在說你是做夢,我也是做夢。這個話就叫做弔詭。「弔詭」是莊子的特有名詞。「弔詭」就是詭橘。「弔」字沒有意義,「詭」字有意義,「詭」就是詭憰。但從莊子用這個詞以後,這就成了專門名詞,大家都知道甚麼叫做「弔詭」。「弔詭」就是不正常,不是正常的詞語。「弔詭」成一個專門名詞,就等於英文的paradox。
Paradox就是不正常,表面上是矛盾。Paradox有兩種:一種是logical,一種是dialectic。一種是邏輯的詭辭,一種是辯證的詭辭。「予謂女夢,亦夢也」這種詭辭屬於dialectic paradox(辯證的詭辭)。邏輯的詭辭呢?羅素的《數理邏輯》裡有邏輯的詭辭。表面很古怪啦,但嚴格講,那個不一定的,那個矛盾可以解消的。
為甚麼說,「丘也與女皆夢也」是詭辭呢?因為依照平常的說法,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這是不可以的。把自己包括在內,那是自相矛盾嘛。但是,這句話在這個地方不是自相矛盾。
我說你是夢,這也是夢,我自己並沒有例外。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既然自相矛盾,你說這話幹甚麼呢?不是廢話嗎?但是,他就要講這種話。譬如,我們平常說:「天下人都說謊。」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就表示我這句話不說謊,我自己不在內嘛。假定你說你自己也是說謊,把你自己也包括在內,這就是自相矛盾。西方人很喜歡用這個例。羅素解決logical paradox就從這個例入手。或者說,「一切命題都是假的。」那麼,這個命題本身也是假的嗎?這叫做logical paradox。邏輯的詭辭是可以解消的,可解答的。羅素就提出這個辦法來解答,他就是用theory of types來解消這種矛盾。依照羅素的theory of types,那就是說,「丘也與女皆夢也」這句話是不通的。就是說,我這句話不是在夢之中,我只說你們。假若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那就是自相矛盾。羅素在Principia Mathematica就是用theory of types來解消這種矛盾。他提出,「天下人都說謊」中,「說謊」這個謂詞不能拿來陳述「天下人都說謊」這句話。就是說,這個謂詞不把自己包括在內,這就不犯自相矛盾的毛病了。為甚麼自己不包括在內呢?層次不同嘛,這是兩層的問題。
所以,「丘也與女皆夢也」,「丘」與「女」是一層,我說你們,那是高一層,所以不能包括在內嘛。就是說,「丘也與女皆夢也。」是一個類型,「予謂女夢,亦夢也。」又是另一個類型的話。這兩個不同類型。這種問題當邏輯問題看,可以解決的。平常以為不可以解決,那是因為你自己語言不清楚,頭腦混亂。
莊子這個地方的話不是當邏輯的詭辭看,他是要通過這種話往上提高一層。「丘也與女皆夢也」,凡現實都是夢,我們要通過一個大覺悟提上來。那麼,這個就是辯證的詭辭,這不是邏輯的詭辭。辯證的詭辭是通過一個矛盾達到一個更高的境界。我不光否定你們,不光說你們在做夢,我自己也在否定自己。
所以,「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就是通過一個negation把我自己的話解消,打掉。並不是單單否定旁人,把我自己除外。通過一個否定把我這句話也解消,使我的境界達到高一層,那就從現實的相對的夢之中解脫出來。這種詭辭就叫做dialectic paradox。辯證的詭辭一定要通過一個矛盾,也就是一定要通過一個否定。所以,辯證法裡有「否定之否定」。這是辯證的詞語,只有辯證中才有這種詞語,邏輯裡面不准許的。而且,這種詞語只在精神生活的發展上用。
莊子這種話就是精神生活的發展呀,這樣一來,我才可以暸解甚麼叫做「大覺」,甚麼叫做「大夢」。這不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覺」與「夢」呀,我晚上睡覺才做夢,我醒了就不是夢了。這個相對說的「覺」、「夢」不是莊子所說的「大覺」、「大夢」。這個「大覺」是精神生活的一個超轉。所以,黑格爾意義的辯證法都是從精神生活的發展上說的,離開精神生活的發展不能講辯證。所以,「否定之否定」是辯證的詭辭。
「否定之否定」,不但否定別的話,我否定別的話的這句話也否定。我通過這個否定把我自己也否定了,達到最高的境界。這就叫做「大覺」。這只能用在精神生活上,假如你用在數學上,說-(a)=a是辯證法,那是胡說八道。西方人都懂,就是民國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懂,因為他們沒有科學的訓練,沒有邏輯的訓練,也沒有數學的訓練,也不知道辯證法從哪裡出來。陰陽八卦都變成了辯證法,就這樣天下大亂嘛。陰陽、男女,正負電子,這些是物理現象,怎麼稱為辯證法呢?這是借用辯證法的詞語說笑話,說笑話當然可以。男女、陰陽都是辯證法,這是說笑話。唯物辯證法就是這樣鬧出來的,最庸俗、最沒有道理。唸唯物辯證法的人都頭腦簡單,最沒有頭腦的人才相信這套東西。這種東西算甚麼哲學!好像不講這些東西就不知道物理、化學的變化一樣,誰不知道物理、化學的變化呢?誰不知道有男女、陰陽的不同呢?唯物辯證法不通嘛。
大陸流行說黑格爾的辯證法是頭在下,腳在上,是大顛倒。黑格爾的辯證法才不顛倒,那是辯證法的正當意義,因為黑格爾講精神的發展嘛。唯物辯證法才是真正的顛倒呢。但是,說黑格爾辯證法是顛倒,這種話在大陸流行,所以,黑格爾是先天地錯誤,是唯心辯證法。辯證法只能屬於精神領域,離開精神不能講辯證嘛。「物質」與「辯證法」這兩個詞不能合在一起,所以,「唯物辯證法」是不通的。
物質的變化是物理、化學的變化,但變化不一定是辯證的嘛。所以,有科學訓練的人決不在這個地方講唯物辯證法。陰陽電子是物理學的,你怎麼能說是dialectic?但是,中國沒有學問的傳統,沒有依照學問的規範,就胡說八道。數學是數學,邏輯是邏輯,辯證是辯證。辯證只有黑格爾意義的辯證,它只用在精神的發展,人的精神才有這種境界,才需要辯證嘛。
所以,辯證法有正題、反題,正題、反題都有一定的,不是隨便任何東西都可以當正題,任何一個東西都可以當反題。陰陽電子是隨意安排,沒有一定的,你說這個是正電子,那個是負電子,這是我們安排的。辯證法中的正題是spiritual,反題就是與我這個spirtusl mind相對反的,也可以幫助我,也可以作我的障礙。外在世界,社會環境都代表一種反題。社會環境、自然界對於我的生命有時候是障礙,有時候是幫助。你不能離開社會環境,不能離開自然嘛。所以,精神作主題,作正題。怎麼樣來運轉這個反題,弄清楚在甚麼情況下這個反題是我的障礙,在甚麼情況下這個反題可以輔助我?那就是你要好好運用你的精神,把你的精神來運轉自然,使它做我的滋養,不要做我的障礙。
我們不能讓正題與反題永遠對立,反題要做你的障礙,你就要把這個障礙化除,運轉它,使它跟你走。這就是辯證法中所說的對立物的統一。甚麼叫做對立物的統一呢?這是正題與反題的相對立的統一。不是隨便說的對立物呀!對立物的統一就是否定之否定。正題與反題對立,互相否定,這是第一步的否定。我不能讓它永遠對立,或者我否定你,或者你否定我。我運轉它,讓它跟我走。
假定自然得勝,讓我們的精神跟著自然走,那麼,你這個人就完了,完全動物化,純粹的物化。人沒有了,人不成其為人了嘛。這種道理任何人不能反對的。假定我們精神提上來,把自然壓下去,這也是第一步否定。但是,你不能取消自然界,你也不能消滅社會。我們只能轉化自然,轉化社會。所以,不能停在第一步否定,正題與反題不能永遠對立,要把對立統一起來,使兩方面得到一個諧和。剩一邊不能算諧和嘛。那麼,統一起來代表一個諧和,這就是來一個第二步的否定。這就叫做「否定之否定」。就是把第一步的否定再來一個否定,這就達到一個高的境界了。這不是物化,也不是真空。
所以,「否定之否定」與「對立物的統一」是同義語。這個「否定之否定」也叫做再度的諧和(secondary harmony)講辯證法的時候,一定開始有一個原始的狀態,那是原始的諧和(prime harmony)。這個原始的諧和就精神發展講,精神狀態有這麼一種原始諧和的狀態。所以才有第二度諧和,第二度諧和才是可靠的。第二度諧和一定presuppose一個prime harmony, prime harmony不是泛指的,不是泛泛說的,它是精神方面的。
道家最懂這個道理,所以,道家喜歡嬰兒。「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儒家也講這話,《孟子》裡就有這話嘛。赤子之心就是原始的諧和。「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但大人之心不就是赤子之心呀,因為他是大人,他不是小孩嘛。但是,大人、聖人的心與赤子之心表面是一樣的。赤子之心是可貴的。大家都喜歡小孩就是這個道理,小孩代表天真。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但又不就是赤子之心。差別在哪裡呢?就是大人者經歷好幾次再度諧和。一步諧和,一步再度諧和,再來一步再度諧和,永遠是超轉。那麼,對著這個再度諧和講,那個赤子之心就叫做prime harmony。赤子之心是一個諧和的狀態,沒有我與非我之分別,沒有自然與精神之分別。甚麼叫做精神,甚麼叫做自然,他也不知道嘛。赤子之心就是渾然一體,這個渾然一體的狀態就叫做prime harmony,也叫做original harmony。
原始諧和是渾然一體的狀態,不知道自然,沒有精神,不知道精神與自然這兩方面的對立。但是,在精神發展上,要做工夫,不能永遠停在不自覺的狀態中。小孩固然可貴,但不能永遠做小孩嘛。為甚麼不能永遠做小孩呢?做小孩不是很舒服嗎?那沒有價值呀,你沒有奮鬥嘛。人生要奮鬥的。
小孩是原始的狀態,你要自覺地做工夫。「克己復禮」(《論語·顏淵篇》)這句話象徵工夫。用西方人的話說就是self consciousness,自己要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裡面有一些甚麼不同的成分。孔夫子說「克己復禮」,這個工夫最自覺了,「克己復禮」就象徵著自覺嘛。「克」就是克服。這個「己」是甚麼意思?依照傳統的講法,「己」作甚麼講呢?這個「己」不是self,這個「己」有價值判斷嘛,要克服下去嘛。那麼,這個「己」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己私」。光知道你自己,不知道理性那一面,這就是己私。
人有感性的一面,感性的一面就要接觸自然。我們常常就被感性拖下去,被自然拖下去。不是說要把自然打下去,而是我們的生命被自然拖累,這個要打下去,這個成了己私了嘛。所以,反面說「克己」,正面就說「復禮」。「禮」代表理性,這是Positive的一面,這才是精神的主體嘛。「己」是己私,己私是生命中的反面、負面。所以,「克己復禮」是做工夫必經過的一關。
現在的人就一般生活講,一聽到「克己復禮」就頭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篇》)那麼,我不要動了。我怎麼辦呢?所以,現在的人最怕這種話了。你要瞭解,「禮」代表理性的一面。不管視、聽、言、動,你總要跟著理性走嘛。所以,這句話並不可怕,你不要怕嘛。這個很重要的。現在的人沒有出息。肯定理性,你能做到多少就是多少,你先害怕了,那就根本不要做了嘛。
你知道為甚麼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呢?現在的人最反對這種話,所以,我們的視、聽、言、動都不願意在理性的指導之下,在合乎社會軌道的原則之下來活動。這樣不一定於你是好的,於你的身體不一定是好的。你以為很自由,很舒服嗎?結果不一定是好的。所以,在某一個時候,你自己會警覺。當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聽了害怕。但到你自己警覺的時候,你就知道這話有道理。
譬如說「視」,我們的眼睛總喜歡看好看的嘛。但是,如果你專門看那些邪門的東西,於你這個人不會好的。「聽」也是如此,我們總喜歡聽好聽的嘛。但是,太邪了不行,太刺激了不行,沒有甚麼好嘛。就是現在的人說太黃色了,那有甚麼好呢?專門聽靡靡之音有甚麼好呢?所以,老子《道德經》說:「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到這個時候,你就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有道理。這有甚麼可怕呢?這正是幫你的忙,是救你啦。
所以,從不自覺到自覺,永遠在自覺之中,也就是永遠在「克己復禮」之中。永遠在「克己復禮」之中,感性與理性的對立就化掉了。有對立就有奮鬥,或者它來打我,或者我打倒它。這就是道德的精神。道德的精神就是奮鬥呀。西方人瞭解這個比較明確,確定一點,概念化。道德就代表勝利嘛。它有戰鬥,它與誰戰鬥呢?就是與「己私」戰鬥。或者它把你打下去,或者你打下它。它把你打下去,你就完蛋了,你就沉淪。這是人的生命的發展,這是一定的。這是辯證法的本義。這種意義的唯心為甚麼不可以講呢?
與沉淪相反的就是超拔。假定你的精神方面、理性方面勝利了,那就是超拔。這是精神生活中的詞語,不是物理、化學中的詞語。這個很容易懂,任何人不能否認嘛。理性壓過私己就超拔,私己壓過理性就沉淪。這就是辯證法。
道德就是勝利,工夫不能停止。但這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超自覺,再度諧和就在這個超自覺中。超自覺不是一下就完了,不斷地往上走,停不下的。所以,工夫不能停。故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乾象》)工夫不能停止,一停止,這個諧和就沒有了。這就是辯證法的精神,就是奮鬥,永遠向前進。但是,總離不開這三步:不自覺、自覺、超自覺。超自覺就是聖人的境界。
凡是再度諧和所代表的都是超自覺的。但是,再度諧和沒有說是最後的,我在這裡停止了。停止了就死掉了。所以,沒有人敢說「我是聖人」。假定你說「我是聖人」,聖人就沒有了。聖人要不斷地警覺自己,往前進。這就是辯證的發展。所以,在辯證的發展過程之中,任何東西都可以異化。「異化」也是辯證法中的詞語。
你精神提不住就異化嘛,任何東西都可以異化,轉成它的反面,轉成你自己的障礙。異化就表示墮落,你不警覺,馬上就墮落,就是轉成你的反面,反過來咬你一口。你天天吃好東西,好東西吃多了也是毒,這就是反面呀。天天講道德,存心很好的人,他可以做出反道德的事情。好多這一類的人,天天講道德,存心很好,你說他是好人,但他做的事情都是壞的結果,都變成反面。不懂精神生活的人不懂這一套。這不能拿來用在政治上,只能用在個人奮鬥。用在政治上就是天天鬥爭,永遠鬥爭,非整人不可嘛。這種方法本來只能用於談精神發展,只能用來談玄。只有有精神生活的人才能把握玄理嘛。玄理並不壞,道家就是玄理,所以,道家的辯證的詭辭最多。佛教也如此。所以,用在個人的修養上講有好結果,用在政治上就是壞結果。
「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這個道理不是很容易瞭解的。「弔詭」是莊子的專有名詞,到現在還可以用,我們就拿來翻譯paradox。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你可知道聖人之難。萬世之後能遇上聖人,「是旦暮遇之也」。「旦暮遇之」就是「朝聞道而夕可死矣」。所以,王弼說聖人是最難瞭解的。
道家的詭辭是辯證的,黑格爾的辯證法類似這方面的形態,但他沒有表現到像道家、佛教那麼沒有毛病。道家、佛教表現得最好,沒有黑格爾的毛病。像道家、佛教這樣表現的辯證法不會出唯物辯證法,就是黑格爾那種講法才可以使人引申到唯物辯證法那一套。那麼,黑格爾的辯證法為甚麼有這個毛病呢?為甚麼佛家、道家不會有這個毛病呢?這就需要用心,就需要看中國哲學。中國哲學不是封建,不是頑固的嘛,不是沒有東西嘛,這裡面很有智慧的。黑格爾那一套是屬於這方面的辯證的意義,但是,他那個表現方法不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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