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讲 不受评价是至高的评价 —《庄子·杂篇·寓言》解读




  《寓言》讲述了人对社会舆论所应该采取的态度和措施,可适用于各个年代。

  有这么个人,从小饱读诗书,聪慧得很,顺利地考取了功名。朝廷封给他职位,让其回到家乡做官,相当于乡长。一开始他虽然只拿三釜的俸禄,但他很满足,他的父母也为自家有这么一个儿子而骄傲。

  没多久,皇帝派考察团来检验他的业绩,就随手抓来一个村民,问:“你觉得你们乡长的工作怎么样?他做得好不好?”村民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又抓来几个村民,一问,还是没有答案。皇帝听闻,怒了,心想,村民是不是被乡长给吓住了,敢愤不敢言?第二天就把这个乡长给撤职了,并关入了大牢。

  皇帝亲自提审,问:“你到底给村民们吃了什么药,让他们都不敢评价你的功绩?”乡长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不知如何说才好。皇帝可没好脾气,下令暴打了乡长一顿。乡长的父母亲在外边等候探望,听到狱中一阵阵惨叫声,不禁昏死了过去,不久就病故了。

  皇帝发泄完后,带着侍卫去散步,路上遇到一位老先生。老先生说:“我等已听说皇上为民做主整治无良官吏之事……”皇帝听到这样的赞美,心满意足:“应该的,在我的国家里可不允许任何一个官吏能够奴役民众的内心。”老先生揪着胡子,又道:“不错,不错。不过,皇上有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位乡长对民众施加了精神枷锁呢?皇上一定知道孔子吧,不知皇上有没有听过庄子与惠子的一番对话,很有启示意义……”接着老先生就讲述起这个故事。

  有天庄子对惠子说:“孔子活了一辈子,其思想随着年岁的变化与日俱新,一开始肯定的那些到了最终又作了否定,他不能肯定今天所认为是正确的到了后来还会不会被认为是正确的。”

  惠子说:“孔子总是鼓励自己用心学习。”庄子说:“孔子鼓励自己用心学习的劲头最后已大大减退,惠子你就不要再妄加评说了。我记得孔子说过:‘人从自然间获得了才智与禀赋,在生命中蕴含着性灵。’而后来,孔子所发出的声音合于乐律,所说出的话语合于法度,他总是将利与义同时摆出来,以便让人们分辨好恶与是非。孔子的行为也仅仅使人口服罢了,要使人们真的内心诚服而不敢有丝毫违逆,那还得确立天下的定规。算了算了,我还比不上他呢!” 皇帝听完,眉头一皱,思索起来:我这样做能不能做到让人心服口服呢?我只看到村民没能够评价乡长,而无法证明这个乡长做的到底是好还是坏。老先生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又说:“是啊,就连圣人孔子也会有犯错的时候,能以不断地否定自己曾经肯定过的东西来取得进步。如果皇帝能在考察民情后再做决定,乃是天下人之福,百姓会感激不尽的。”

  皇帝后来又派官吏去当地打听,让所有人席地而坐,让那些认为该处罚这位乡长的人站出来,结果三个时辰内无人起立。皇帝于是决定放了乡长,恢复他的职位。

  乡长重见天日时憔悴得很,显得老多了。他把大家召唤到一起,问:“你们觉得我的工作做得不好吗?”依旧没有人回应。乡长重新上任,却胆战心惊,因为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将重蹈覆辙,尽管皇帝给他加了薪水,让他享受三千钟的俸禄。终于有一天夜里他大声痛哭。众人疑惑不解,有人问他为什么哭。

  乡长说:“我当初做官双亲都在世,微薄的三釜俸禄也令我感到快乐;现如今,三千钟的丰厚俸禄也赶不上赡养双亲了,所以我心里很悲伤。”

  村民们听完,跟着一起痛哭,从此这里的人都有些郁郁寡欢。

  直到有天来了个老人,他对乡长说道:“你何必如此忧伤呢?你的父母已死,或许获得了重生,化做一树一草就在你身边,而看到你如此悲伤不振他们会难过的,天地万物都有眼泪。如今是你一个人失去父母,你如此颓废萎靡,还把这样的伤心传染给无数人;天地间有无数的父母和孩子,你又有什么资格让现在还有父母的人陪着你一起伤心难过呢?如果你的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你这样也会失望的。如果你真的爱你父母,就把对他们的爱放在天下间所有的父母身上。人一出生,其运动趋势就是向死亡靠近,死就来自于生。如果没有人真正懂得生命的归向与终了,又怎么能说没有命运的安排?如果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生命的起始与形成,又怎么能说存在命运的安排?” 乡长听完,擦干了眼泪,收拾心情,开始积极工作。在他的感染下,村民们也恢复了生活的热情。

  两年后,皇帝再次来评估乡长的工作,他叫住了一个村民,问:“你觉得你们乡长工作得好不好?”村民说:“不知道呀。”他又抓住了另一个村民再问,回答还是不知道。皇帝又问:“那你们的意思是觉得乡长工作得不好?”村民想了想,说:“也不是。”这么一来,皇帝还是不知乡长这两年的工作是好是坏。

  皇帝郁闷地在乡镇上走着,突然发现路边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原来是曾经教诲他的老先生。

  老先生得知情况后哈哈大笑,说:“皇上啊,村民的回答并不重要。他们说不知道乡长工作好不好,正表明他一切作为都顺应民心。百姓对父母官没有太过分的要求,也没有埋怨,皇上不妨看看,乡村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邻里和睦,这难道不是好现象吗? “皇上想从村民口中得一些信息,这无可厚非。相信皇上也听过辩论家的观点:我们要说服一个人最好用寓言,往往每十句里有九句能让人相信;其次是引用前辈的教诲,往往十句里有七句让人相信。寓言之所以能让人相信,是因为它是借助客观事物来进行论述。打个比方,做父亲的一般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做媒。父亲夸赞儿子,别人能相信吗?还不如让别人来称赞比较可行,因为外边的人喜欢猜疑。人们对一些说法做出判断时,常常是跟自己看法相同的就应和,跟自己的看法不同的就反对。引述前辈长者的言论为什么能让人相信?因为这些人都是年事已高的长者。但是,还必须要明白一点,如果没有治世的本领或没有能够通晓事理,就算年纪很大,也不能称作是前辈长者。一个人,与别人相比而没什么特长,那他就没有做人之道,就是陈腐无用的人。随心表达想法,日日变化更新,这跟自然的交替吻合,因此可以持久延年。若是皇上随意询问哪个村民,他们对事物的理解因人而异,听他们的,还不如皇上您自己用心体会呢! “当人不去评论时,事物之间自有规律,这些规律本来自然齐一;而当人的评论一出现,这些规律就不能一致了。规律是本质的、固定的,而人的评论则漂浮于事物之外,飘忽不定。既然言论跟事物本身的规律已不能谐和一致,那么即便有话要说还不如不去说。说与事物规律不一致的话就等于没有说,有的人一辈子絮絮叨叨的也像是不曾说过话似的,而有的人一辈子安静如木未尝不是在说话。

  “我们说出的话总是有什么原因才会被人认可、肯定,也总是有什么原因才会被人不认可、否定。肯定就在于它的正确,否定就在于它的错误。万物原本就有它值得肯定的方面,如果不是随心表达、毫无成见的言论天天变化更新,跟自然的变更相吻合,那么有什么言论能够维持下去、被长久地流传下来呢?万物有共同的起源,出生后却有不同的形态替代,开始和终了就像在循环往返,没有谁能够掌握它们的规律。在我看来,皇上应该学习乡长,他爱百姓父母如自己父母,一切顺应民意,百姓不会轻易评价他的是与非,而只对生活专注,这样的不评价其实是对他政绩的最大肯定。”

  皇帝于是对乡长的业绩有了答案,他很满意,而老先生的话他也记在了心里,其后五年里天下听不到百姓对皇帝是非的传言。

  《寓言》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谈论到如何对待社会舆论的文字。社会舆论好与坏不重要,关键看你(执政者)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事:一、不能心有牵挂,不能有私心,不能搞特殊。二、要谨慎修身,无所依待才能随心而动,不要被民众抓住把柄。三、去除骄矜,容于众人,不要与民众有距离感,要表现出真挚的亲和力。

  关于第一点,前面那个故事已说了,爱天下人的父母如自己父母。对第二点,庄子则用一段影子外的微阴与影子的对话来说明。微阴问:“你先前低着头现在仰起头,先前束着发髻现在披着头发,先前坐着现在站起,先前行走现在停下来,这是什么原因呢?”影子答道:“我就是这样地随意运动,有什么可问的呢?我如此行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如同寒蝉蜕下来的壳或蛇蜕下来的皮,跟那本体事物相似却又不是那事物本身。火与阳光使我聚合而显明,阴与黑夜使我得以隐息,可有形的物体真就是我赖以存在的凭借吗?有形的物体到来我便随之到来,有形的物体离去我也随之离去,有形的物体徘徊不定我就随之不停地运动。变化不定的事物有什么可问的呢?” 庄子在这里想要表述的真实意思曾一再被研究学者误解。很多学者把这里的影子当成真的自由了,其实不是。庄子是说,影子看起来很自由了,可还依靠着形体,如果我们不需要依靠什么,那么会比影子更自由。这里的影子只是一个铺垫、跳板,而很多人把它理解成自由的归宿了。

  关于第三点中的距离感,庄子是用阳子居的故事来诠释的。阳子居往南到沛地,正巧老子到秦地闲游。阳子居原本估计二人将在沛地的郊野相遇,可到了梁城方才见上面。老子仰天长叹道:“当初我把你看做是可以教诲的人,如今看来,你是不可受教的。”阳子居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旅店,阳子居进上各种盥洗用具,把鞋子脱在门外,跪着上前道:“刚才弟子正想请教先生,赶上先生旅途中没有空闲,所以不敢贸然启齿;如今先生闲暇下来,恳请先生指出我的过错。”老子说:“你仰头张目傲慢跋扈,还能够跟谁相处?过于洁白使人总觉得自己有什么污垢,德行高尚使人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足之处。”阳子居听了脸色大变,羞惭不安:“弟子由衷地接受先生的教导。”阳子居刚来旅店的时候,男主人亲自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拿着毛巾梳子亲自侍候他盥洗,旅客们见了他都得让出座位,烤火的人见了也都远离火边。而等到他离开旅店的时候,众人已经可以跟他无拘无束争席而坐了。

  可见,人不能过于洁白,太洁白就不真实了,就成了一种苛刻。阳子居一开始过于要求清白,过分到接近洁癖,所以人们都不敢靠近他,因为他不真实,让人感觉陌生,而陌生感最后会产生距离。到了后来,他接受老子教诲后,“入乡随俗”,大家也就接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