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讲 聪明总被聪明误 —《庄子·杂篇·外物》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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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物”,顾名思义即身外之物,是你所不能控制的客观事物。整篇《外物》里探讨的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钱塘江龙王酒醉闹事,大发洪水,祸害百姓。玉皇大帝要严惩龙王,株连九族,龙王的三个儿女也在其内。首先是龙王的小女儿,父亲受惩后她就化做一尾鲤鱼。鲤鱼在钱塘江里游来游去,虽然已不是龙体,但能有自由还是不错的。小鲤鱼游着游着,到了东海,没想到一个波涛打过来,鲤鱼被卷到了岸上。她从岸边的泥潭里挣扎出来,寻找水源,不知不觉游到了路边。这时有人从她身边路过。小鲤鱼在积水的车辙中使劲叫喊,终于发出点细微的声音。这人听见脚下车辙中的叫喊,就蹲下身,好奇地问:“小鲤鱼,你在这里干什么呢?”鲤鱼说:“我是东海水族,你能帮我找来斗升之水吗?这样我就能活下来了。”那人想了想,说:“好呀,我马上要去南方,你等着吧,等我到达南方后游说吴王越王,让他们引西江之水来迎候你,好吗?”鲤鱼听完,生气了:“我失去日常生活的环境,没有安身之处,眼下能得到斗升的水就能活下来,你竟说出这样的话,那还不如早点到干鱼店里找我呢!”说完,她就死了,与其说她是渴死的,不如说是被活活气死的。
龙王的二儿子在父王受难后也失去了龙体,成了一条大鱼,号称鱼中之王。吃惯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的他怎么肯吃江湖里的杂草?二王子游啊游,饿了好几天。恰巧有个任公子喜欢钓鱼,他只喜欢钓大鱼,习惯用那种镰刀般大的鱼钩,鱼钩上绑着拳头粗的黑麻绳,再让随从宰杀了五十头牛,自己则蹲在会稽山上,把钓竿投向东海。他一直就这样钓鱼,但从来没有鱼肯上钩。此时,游出东海的二王子看到那五十头牛的牛肉鲜红肥美,心想,世人如此愚蠢而眼光短浅,他们钓小鱼怎么会用如此奢侈的鱼饵呢?肥牛可是美食呀!于是他一头扑过去大吃特吃。看到水面有情况,任公子立即用力一扯,鱼钩紧紧地扣在二王子的鳃上。众人只见大鱼一阵舞动盘旋,突然急速沉没海底,又再次翻上水面乱跳,掀起如山的白浪,剧烈震荡,声震千里之外。任公子沉着冷静,借会稽山之地势困住大鱼,大鱼终于无法动弹。
任公子钓得大鱼后,将它剖开制成鱼干;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没有谁不饱饱地吃过这条鱼的。从此以后,那些浅薄之人和喜好品评议论之人,奔走相告。
最后再说说龙太子的遭遇。父王受惩后龙太子只有低调做人了,他已有了点年纪,就变成一只白龟,为河伯效命,不料有一天他被一个叫余且的渔夫捉住了。渔夫打算过几天杀了它,放点红枣、党参、枸杞,炖成乌龟汤补补身体。白龟很着急,一想,这里是宋云君的领地,何不求助于他呢?没准他识英雄做英雄,能救了我。宋元君夜里梦见有人披散头发在侧门旁窥视,说:“我来自名叫宰路的深渊,我作为清江的使者出使河伯的居所。渔夫余且捕捉了我。我是龙王太子。”宋元君醒来,派人占卜,回禀:“这是一只神龟。”宋元君问:“渔夫中有名叫余且的吗?”左右侍臣答:“有。”于是宋元君就叫人唤来余且。宋元君问:“近日你捕捞到什么了?”余且答:“我捕到一只白龟,周长五尺。”宋元让余且献出白龟。白龟送到,宋元君一会儿想杀,一会儿又想养,正犯疑惑,就卜问吉凶,说:“杀掉白龟用来占卜,一定大吉。”于是让人把白龟剖开挖空,用这龟板占卜数十次也没有一点失误。
这便是龙王三个儿女的下场,我要借这个故事讲讲理想与现实的关系。小鲤鱼死在无奈,是对外物的无奈,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只要斗升之水却不能得到,活活被气死;二王子死在自己的预估出错,一子错,全盘皆败;至于龙太子则死在自作聪明上,能够预见一而不能预见二,提前把自己逼上了绝境。
《外物》的思想主旨其实就是一句话:外在事物不可能有客观确定的标准。现实与理想始终有差距:一是客观事物本身是不确定的,人的活动受客观条件制约;二是人对客观事物的判断是非难定,对错难分;三是每个人对自己命运的判断也是各不相同,期望也不同。
现实总让人失望,历史上有无数冤案,忠良之士如关龙逢被斩杀,比干遭剖心,箕子被迫装疯。而谀臣恶臣同样不能免死,暴君夏桀和殷纣也会身毁国亡。国君无不希望他的臣子效忠于己,可是臣子尽管竭尽忠心也未必能取得信任,所以伍子胥被赐死且飘尸江中,苌弘被流放西蜀而死,当地人珍藏他的血液三年后竟化作碧玉。做父母的无不希望子女孝顺,可是子女竭尽孝心也未必能够受到怜爱,所以孝己愁苦而曾参悲忧。好的想法,善意的出发点,未必有好的下场。外在事物不可能有确定的标准,如果你还继续追逐利害得失,到头来只会精神崩溃。
对于这样的世道,庄子提出要容物。心胸要大些,才能承受无奈的羞辱。眼光敏锐叫“明”,耳朵灵敏叫“聪”,鼻子灵敏叫“膻”,口感灵敏叫“甘”,心灵透彻叫“智”,聪明贯达叫“德”。大凡道德总不希望有所壅塞,壅塞就会出现梗阻,梗阻而不能排除就会出现相互践踏,各种祸害就会随之而起。物类有知觉靠的是气息,假如气息不盛,那么绝不是自然禀赋的过失。自然的真性贯穿万物,日夜不停,可人们常常堵塞自身的孔窍。内心不能游于自然,那么人体官能就会出现纷扰。森林山丘之所以适宜于人,也是由于人们内心促狭不爽比较出来的。简单来说,修身养性,摆脱驰世逐物的困局,要学习森林。广阔的森林里,植物繁密而错落有致;我们的内心也要有空虚,因为有空虚方能容物,方能排忧解难。
庄子在谈到世人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时忍不住将道家和儒家作了番对比。孔子的行为及其宣传的仁义,被当成一种无耻的刻意。庄子不留情面地说:“不忍心一世的损伤却留下使后世奔波不息的祸患,是因为你孤陋蔽塞,还是才智赶不上呢?布施恩惠以博取欢心并因此自命不凡,这是丑恶的庸人的行径,这样的人往往用名声相互招引,用私利相互勾结。与其称赞唐尧而非议夏桀,不如将两种情况统统遗忘而堵住一切称誉。背逆事理与物性定会受到损伤,心性被搅乱就会邪念顿起。圣哲的人顺应事理稳妥行事,因而总是事成功就。执意推行仁义并以此自矜又将会怎么样呢?” 在庄子看来,仁义是无耻的幌子。难道懂得了仁义,世人就有理由追求他们认为好的东西而批判他们认为错的东西吗?庄子提议不用把对错归类,只需让世人根据本性去生存,生活简单点,思想单纯点。
在《外物》中,庄子恶搞了一下儒家弟子,这次他们真的下不了台了。一帮饱读诗书的儒生门去盗墓。大儒在上面向下传话:“太阳快升起来了,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小儒说:“下裙和内衣还未解开,口中还含着珠子。”大儒说:“古时候有这样的诗句:‘青青的麦苗,长在山坡上。生前不愿周济别人,死了怎么还含着珠子!’挤压他的两鬓,按着他的胡须,再用锤子敲打他的下巴,慢慢地分开他的两颊,不要损坏了口中的珠子!”可笑啊!口口声声说着仁义道德,却见利忘义来盗墓;号称尊重世人,结果呢,为了盗取珠子用锤子鞭尸。在庄子看来,仁义是要不得的,是无用的。在此文中,庄子对无用与有用有了具体形象的解释。
庄子把人对世界的占有总结为“立足之地”,立足所在那块地对人是有用的,其他地对人来说没有用。但如果只保留你脚下的那块地,把其他的多余土地都挖了,一直挖到黄泉,你不能动弹,那么脚下之地还有用吗?当然没用,因为你无法动弹了。也就是说,曾经我们觉得没有用的那部分土地其实也是有用的,只是它们的用处是间接的,不明显而已。身外之物也是如此,不能太执著。有用与无用永远是相对的,失去与获得也是相对的。
看《外物》时,我总想起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卢梭在他的《漫步遐想录》里提到了和庄子惊人相似的观点。我甚至可以用卢梭的语言来解释《外物》里提到的那些历史冤案—“一切努力全都归于无效,徒然自苦而一无所得,于是决心采取唯一可取的方法,那就是一切听天由命,不再跟这必然对抗。”(《漫步之一》)同样,卢梭所理解的幸福和庄子也是一致的—“假如有这样一种境界,心灵无需瞻前顾后,就能找到它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础;时间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现在这一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既不显示出它的绵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迹;心中既无匮乏的感觉也无享受的感觉,既不觉苦也不觉得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时单凭这个感觉就足以充实我们的心灵。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处于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称为幸福,而这不是一种人们从生活乐趣中取得的不完全的、可怜的、相对的幸福,而是一种在心灵中不会留下空虚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圆满的幸福。”(《漫步之五》) 我们有必要向两个思想家一同致敬,尽管他们相差两千多年,但于我们的启迪是同等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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