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夢蝶




 
  【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蝴蝶與,蝴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生曉夢迷蝴蝶”,這大概是《莊子》中最著名的一則故事。都說這是寓言,但依莊子的分類標準來說,寓言是“藉外論之”,這裏講自己的事,似乎應是“卮言”。然而,再仔細看,《莊子》中以“莊子”之名出現的地方很多,而以“莊周”之名出現,一共只有四處。除本節外,《山木》中莊周講了個“螳蜋捕蟬,異鵲在後”的故事,《外物》中莊周講了個“車轍之魚”的故事。而《天下》篇中,則是將“莊周”與“老聃”等作爲諸家之一來加評論。由此可見,莊子用“莊周”,完全是將他作爲一個人物對待,與其他人等價,是個純粹的“他”。而稱“莊子”,則是第一人稱用第三人稱形式來表現,實質還是“我”。所以,本節還是可以視爲“藉外論之”的寓言。

  夜裏莊周做了一個夢,變爲蝴蝶,活潑灑脫,完全是只蝴蝶;自己感到非常得意,不知道有什麽莊周。一會兒醒過來,吃驚失望,還是那個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變爲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爲莊周呢?莊周與蝴蝶,那是一定有分別的,不能徹底相知的,這就叫“物”的分化。這個故事,其實是將本章第三節長梧子的一些話(“我與若不能相知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更形象化而已。但長梧子的話少有人知,“莊生夢蝶”的故事流傳千占,名聞遐邇、即此可見形象思維的力量。但這故事雖然著名,卻還是遭到很大的誤解。最大的誤解是對“物化”。莊子的本意是指“物”的變化、分化。這裏,前句爲“周與蝴蝶,則必有分也”,因此“化”爲“分化”。其他如“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天道》),“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刻意》),“化”都爲“變化”。本節中所說的“物化”,對“物”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遺憾。即使《天道》、《刻意》篇中所說“物化”,也不過是一種達觀的看法而己,離證道的實德還差遠呢。但到了陳鼓應先生那裏,“物化”成了“物我界限消解,萬物融化爲一”(《今注譯》),“以蝶化象徵主體與客體的會通交感,達到相互泯合的境界。這境界實爲最高藝術精神之投射”(《新論》),這都從何說起呢?

  但把“物化”視爲大好事、高境界的,也不是陳鼓應一個人。王夫子說:“物化無成之可師,一之於天均,而化聲奚有不齊哉?”章太炎說:“前章(罔兩問景)說無“待”所以明真,此章說“物化”所以通俗。……夫《齊物》者以百姓心爲心,故究極在此,而樂行在彼。……爲是開示,萬化无極,樂不勝計,所以解其耽著,遣其鄙吝。”他們都認爲莊子覺得“物化”是好事,真不明白他們是從哪句話中看出來的。但把“物化”理解爲好事與理想境界的觀點,似乎越來越占上風。《辭海》(1979年版)“物化”條:“①莊子用語。一種泯除事物差別、彼我同化的意境。”被《辭海》這麽一注,“物化”仿佛是蓋棺論定了。

  對“物化”的誤解,莊子也有一定的責任,一是他把這故事的意象,描繪得太美麗了。中國人是喜歡大團圓結局的,感情上不願接受“物的分化”這個悲劇式的結論,就把它曲解成一個其樂融融的化境。可以說,這是讀者反過來幽了莊子一默。二是他把“物化”與‘知天樂者”與“聖人”的死亡聯繫在一起。他的本意雖然是說一種達觀的態度,是觀念上對死亡的超越,而人們則認爲是真實地戰勝了死亡,進入了不死的境界。這種形死而實不死,佛教稱爲“涅槃”、“圓寂”(圓寂即涅槃之意譯)、示寂、入滅、滅度、歸西等,中國民間則稱爲物化、羽化、遷化、坐化(坐化多指僧侶,但“化”之義乃完全是國產)、鶴化等,這些“化”,都源自“物化,。“涅槃”是成佛,“物化”是成仙,在中國人心目中這兩者是等價的。“涅槃”是佛教中最美妙的境界,“物化”自然也是中國人心中最美妙的仙境了。

  因此,這個誤解,可以說是個“事出有因”的美麗的誤解。但誤解再美麗,畢竟是誤解,我不得不將其捅破。在《莊子》三十三篇中,本沒有與‘涅槃”相應的用語,“知天樂者”與“聖人”,境界也不能與佛相比。也許莊子對此有個說法,但只能在被郭象刪去的十九篇中。

  順便說一說世人對“涅槃”的誤解。

  前文已經說過,東方哲學,佛教與道家,是唯動主義,以動力爲本源與本體。從唯動主義哲學看來,西方哲學認爲“運動離不開物質,物質離不開運動,不存在沒有運動的物質,也不存在沒有物質的運動”,這樣的觀點,是有失偏頗的。固然“物”都是動力本體(本源)的體現,可以說不存在無“吹”之“籟”,沒有離開運動的“物”,但沒有“物”,動力性本體不僅照樣存在,“識心”寂滅,正可以回歸到“妙明真心”,可以“吾喪我”,而且,這種回歸,正是修行追求的目標。俄國佛學研究者舍爾巴茨基在《大乘佛教》一書中,企圖以物理學熱寂說的假設,來說明這種終極狀態——“涅槃”如何一方面能量不失,另一方面又因絕對的能量均衡而在涅槃界中“無造作生起”。

  熱力學第一定律告訴我們,能量是守恒的、不滅的,但第二定律,又稱熵定律又告訴我們,能量只能不可逆轉地沿著一個方向轉化,即從對人類來說是從可利用的到不可利用的、從有效的到無效的狀態轉化。所謂熵,就是這種不能再被轉化作功的能量的總和。熱力學第二定律,預示地球乃至整個宇宙,最終都會失去一切可利用的能量,失去一切秩序,達到最大值的熵,即所謂“熱寂”的最終熱平衡狀態。熱寂的系統——地球乃至宇宙,在一般人聽來是可怕的預言,是人類頭頂上懸著的達摩克利斯劍,在舍爾巴茨基看來,卻是爲“涅槃”——沒有任何“物”(物質與精神)的能量守恒狀態找到了科學的依據,也就是說,現代物理學證明了沒有“物”的動力性本體(本源)的存在的可能性。從這一點來說,我是贊同舍爾巴茨基的這一努力的。但是、就我個人體會而言,現代物理學的概念、定律,根本無法言說東方哲學中的“妙明真心”、“識心”、“道”、“物”等觀念。從方便說法角度而言,爲了使現代人信服,不得不借用一些現代科學術語,也要防止過度運用類比推理,導致執著與穿鑿。舍爾巴茨基用熱寂比附涅槃,從而以熱寂中無可利用能量來推論涅槃界中無造作生起,推論一種其中所有能量均已消滅的狀態不可能是精神性的,所以涅槃不是精神的,就犯了這種毛病。而且,若要借科學術語來說明涅槃,我倒寧可取與熱寂說相反的耗散結構理論。第一、無論釋迦牟尼與老莊,都認爲動力性本體(本源)無邊無際,無始無終,是個開放系統,而開放系統適用於耗散結構理論。第二、釋迦牟尼與老莊都是從生命立場出發,來研究本體(本源)與宇宙的,所以,他們對本體(本源)的描述都具有生命性而不是物質性,所以這本體(本源)本身就具有動力,而不像西方哲學中的宇宙,始終存在一個誰來推動的問題。生命就是耗散結構。生命不僅是産生熵,更是製造負熵的。第三、熱力學第二定律可以從一個小的封閉系統推向整個宇宙,成爲熱寂說,耗散結構理論爲什麽不能推向整個宇宙,來個負熵定律、熱滿說呢?爲什麽不能設想涅槃的生命就是最大的耗散結構,大到與開放的宇宙重合,或者包容封閉的宇宙(就像《楞嚴經》中說的“晦昧成空”,虛空還在妙明真心之中,何況包容在虛空中的宇宙)?這樣的生命,不是達到最大值的熵,而是達到最大值的負熵,一切都是他可利用的能量。佛說的“大自在”、“一切法皆是佛法”,老子說的“无爲而无不爲”,莊子說“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无窮者”,不正於這種狀況更接近嗎?最大值的熵,與最大值的負熵,正極與負極,從表面看來,也許十分相似,甚至是一樣的,就像沒有一點顔色的白紙與塗滿白色的白紙看上去似乎是一樣的。所以老子說太初有道,而修證的目的也是道。佛說本源上是妙明真心,而涅槃後證得的還是妙明真心。但從方便說法角度,“道”與“德”,“妙明真心”與“涅槃”,定義還有不同。此義前面已經說過,不再贅述。這裏只是向讀者再重申一點。應把“涅槃”理解爲“大自在”,而不是如“至於无知之物”般的“死寂”。佛教中將“涅槃”譯爲“圓寂”、“寂滅”等,“寂”、“滅”的是識心、煩惱,而非本體動力。“應無住相而生其心”,“寂”是徹底地“無住相”,“圓”就是永遠完滿地“生其心”。

  這樣理解,才符合東方哲學(佛教與道家)的奧義。

  謹錄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墨西哥詩人帕斯的一首詩爲本章作結:

  一隻蝴蝶在汽車叢中飛來飛去
  馬里·何塞說
  它肯定是莊周在紐約觀光
  但那只蝴蝶
  不知道是蝴蝶
  夢見它是莊周
  還是莊周
  夢見他是蝴蝶
  蝴蝶從不疑惑
  它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