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者吾喪我 夫言非吹也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爲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前面已經說過,名詞“言”是觀點,而非“言論”、“語言”的意思。各家釋“言”爲“語言”、“言論”(嚴格說應是“言說”,相當於語言學的“言語”),以爲莊子像禪宗一樣強調語言表達本質真理的局限與困難,都與莊于的原意有相當距離。“吹”也不僅是指風吹,而是莊子創立的一個概念,象徵本體動力。“言非吹”,意爲觀點不是本體,具有局限性。《論釋》:“此則言得成義,吹非成義,其用固殊。”這是沒有看到“言”與“吹”有層次差別,一如“物”與“道”有層次差別,而不是什麽用途的不同。

  但從“言非吹”,反過來又可以看到,莊子從本段開始討論的“言”,是與“吹”相對應的形而上意義的“言”,是有關存在本質的觀點,即世界觀,而不是對一些具體事物所發表的意見。對具體事物發表的意見,莊子稱爲“是非”。後文中有“言惡乎隱而有是非”句,可見“是非”又低於“言”。在先秦百家中,唯道家有終極關懷,理論直指生命本體。其次是儒、墨兩家,似乎也有形而上學,也討論終極價值,也關心生命本體,但他們真正關心的是由人組成的社會。借用今天的術語來說,他們研究的是社會學意義上的人,而道家研究的是哲學意義上的人。所以從道家立場來看,儒墨所一言的人的本質。如“性善”與“性惡”,還只是人的社會性本質,還未達到人的哲學本質。因此,儒墨學說還夠不上“言”,還只是“是非”,根據這一條,後文說:“故有儒墨之是非”。或者說,那只是前文所說的詹詹之“小言”,而從本段開始要討論的是“大言”。但儒墨之外,其餘各家,更等而下之,雖也是“小言”,卻與形而上很少能沾點邊,故而,莊子在討論“言”時,只能舉儒墨爲例而“罷黜百家”。與其說莊子是批判儒墨,還不如說是擡舉他們,別家連受“批判”的資格都沒有。

  說莊子在此討論的“言”是世界觀,還可以從莊子在後文中列舉的“古知”、“今言”的各種觀點中看出來,它們都是有關本體論的說法。因此,《齊物論》是先秦諸子著作中罕見的純粹的哲學論文,王夫之認爲批評“儒墨之是非”是“一篇提要”,實在是門縫裏看人,把莊子給看扁了。

  然而,“言”即使是世界觀,討論的是本體,它終究還不是本體,而且,永遠只能逼近,卻不能完全達到本體。爲什麽?佛教認爲兩個原因,一個是認識主體的局限性、另一個是語言工具的局限性。莊子只談到一個原因,即認識主體(言者)的局限性。後來的注家受禪宗影響,用語言工具的局限性來注解莊子原文,似乎是錦上添花,但打亂了莊子原文精密的結構,這是好心幫了倒忙。

  原文中莊子提出“言非吹”這個論點後,緊接著就指出“言”的局限性,說明“言非吹”的理由,就在“言”有此先天的不足。“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對照前文,“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言”有局限的原因就顯示出來了。首先,“吹”沒有立足點、出發點,而“言”有立足點——“言者”。其次,“吹”沒有指向、目標,“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風吹竅穴,竅穴形狀不同,就發出不同的聲音,風對竅穴沒有要求;而“言者有言”,“言者”之“言”卻有指向、目標。因爲“言者”有個頂設的目標,所以,“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這句話,歷來有兩派注解。

  一派以郭象爲首,把“所言者”理解爲“言”,觀點;把“定”理解爲定準。《郭注》:“我以爲是,而彼以爲非,彼之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也。”聯繫後面“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句,似乎很通。因而,多數注家都在《郭注》基礎上加以發揮,《今注譯》中引了幾家之說:“特末定,不可爲准(羅勉道《循本》;生是生非,未足據(宣穎說)。釋德清說:‘所言者,非任真宰,乃有機心之言,以任一己偏見之言,故其所言者,特未定其果是果非也。’”但是,這些注解,都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莊子明明說言隱而有是非,是非是言隱之後才顯出來的。現在這裏討論的是未隱之“言”,未隱之“言”之“未定”,怎麽可能是因爲有是非呢?這就像說一對情侶戀愛失敗,原因在於結婚後生男還是生女不能確定,豈不荒謬?

  另一派把“所言者”理解爲語言,把“定”理解爲意義的確定或質的肯定。章太炎的說法前面已介紹過了,這裏再引一段《今注譯》中所列的勞思光之說:“此謂一言論重在其意義,即言之所指,即‘所言’。有無意義,乃決定一言論是否成爲言論。如離開‘意義’,則文字僅爲一串符號,議論亦僅爲一串聲音。”按勞說,“定”就不是定準、標準,而是對“言”的質的肯定,這樣解釋是有一道理的。但他把“所言”理解爲“意義”,則有明顯的偏差。言論如果有意義,哪又怎麽樣呢?這樣的“言”是否就等同於“吹”,或者高於“吹”呢?從“如離開‘意義’,則文字僅爲一串符號,議論亦僅爲一串聲音”這句話來看,似乎隱含著“言”應該高於“吹”的意思,若是,則與莊子的原意是相悖的。其實,章太炎說:“此則言得成義,吹非成義,其用固殊……是知言本無恒,非有定性,此所以興有言無言之疑,謂與鷇音無別也”,就含有把“吹”與“鷇音”混同之意,也認爲從表面上看,“言非吹”,是指“言”高於“吹”,而從實質上說,“言”無定性,所以不高於“鷇音”,也就是不高於“吹”。這就與莊子的意思完全反擰了。

  兩派注解都不足取,莊子的原意到底是什麽呢?

  不用性急。莊子存心佈道,儘量深入淺出。他提出一個新的重要的觀點,自會解釋清楚。“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就是對這句話的詮釋。從“真的有‘言’還是並沒有‘言’”這個問題來看,“所言者”指的是“言”,即哲學觀點、世界觀,這點郭象等基本是對的(欠缺在沒有把“言”上升到哲學觀點的高度);而“未定”,則是指“言”的存在價值未定,也即“言”的作用未定。此話又從何說起?莊子接著解釋道:“其以爲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其”是哪個?是“言者”。鷇(kòu),待哺的幼鳥。《爾雅》;“生哺,鷇。”郭璞注:“鳥子,須母食之。”《國語·魯語上》:“鳥翼鷇卵”,韋昭注:“生哺曰鷇。”鷇音是幼鳥求哺時的叫聲,那叫聲所含的資訊非常少,幾乎等於沒有。就像嬰兒的哭聲,餓了哭,尿濕了也是哭;痛癢時哭,要抱也是哭;受驚了哭,生病發燒也是哭;醒了哭,要睡也是哭;單憑哭聲,你分辨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言者認爲他發表的觀點,自然比鷇音的資訊不知要豐富多少倍,也就不知有意義多少倍。事實果真如此嗎?哲學觀點與鷇音有區別嗎?還是沒什麽區別呢?

  爲什麽這麽說?

  讓我們來看一個莊子具體應用的例子。

  後文中,在“萬物與我爲一”的觀點提出之後,莊子緊接著說:“既已爲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萬物與我爲一”是個哲學觀點。莊子詰問,既然已經“萬物與我爲一”了,那麽,還能有什麽觀點存在呢?因爲,觀點是由“我”發出的,“我”已與萬物爲一,那麽,“我”就消失了,“我”消失了,沒有了立足點與出發點,觀點怎麽産生呢?但是,既然說了“萬物與我爲一”,還怎麽能沒有觀點呢?否則,這個觀點是誰說的呢?

  把這個例子套過來,對這句話就可以作這樣的理解。哲學觀點是對本體的反映。但既爲本體,就在一切現象、一切觀點中反映出來,不存在不反映本體的現象與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有什麽特別的專門反映本體的哲學觀點呢?但是,既然有一種觀點是專門討論本體的,又怎麽能說不存在以專事討論本體爲特性的哲學觀點呢?所以,從習慣意義、世俗諦上說,是“果有言”,與鷇音有別;從本質意義、勝義諦上說,是“未嘗有言”,與鷇音無別。

  本節後文像這樣的提問法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