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與狸狌 子獨不見狸狌乎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爲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无用,何不樹之于无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无爲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戰?”】

  莊子這段話是不卑不亢的範例,也是怎麽通過辯論來說服對方的範例。

  這段話既針鋒相對地子以還擊,在話語霸權面前毫不示弱;又不意氣用事,只爭個嘴皮子上的痛快淋漓,而是著眼於通過辯論,增進對真理的認識。要做到後面一點尤其難得,正是從這一點上顯出了莊子的大家風度。

  莊子一上來說:“您難道就沒看到黃鼠狼嗎?”“狸狌(lí shēng)”,《今注譯》:“‘狸’、即貓。‘狌’同鼬,即鼬鼠,俗名黃鼠狼。”又引了朱桂曜說:“狸狌即貓狌也。”其實,“狸”也是黃鼠狼的一個別名。清錢鐸《方言箋疏》:“陶宏景注《本草》云:‘貍(狸)有數種,有虎貍(狸),有貓貍(狸),亦有色黃而臭者。’當即《爾雅》之鼬鼠……今吳地有此獸,土人謂之黃狼。”所以“狸狌”不是野貓和黃鼠狼,就是指的黃鼠狼。從後文來看,也像只指一種動物。本來,一種動物完全能表示這種特性,又何必舉兩種呢?你舉大臭椿樹,我舉小黃鼠狼。臭椿臭,黃鼠狼也不香。你不明言臭椿之臭,作爲暗示;我也不明言黃鼠狼之臭,同樣是話裏帶刺。臭椿不過不中繩墨與規矩,而黃鼠狼的品格卻很成問題。“卑身而伏”,《說文》:“卑,賤也,執事也。”這裏用“卑”來形容它蜷縮起身體的樣子,好像很低三下四的。“伏”,《說文》:“司也”,本義是守候。由看門狗守候時趴地的樣子,引申出俯靠的義項。又從狗藏在隱蔽處守候獵物的樣子,引申出藏匿義。這裏的“伏”,就是藏起身子來守候,很鬼鬼祟祟的。“以候敖者”,《說文》:“敖,出遊也。”《詩·小雅·鹿鳴》:“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由遊歷時的得意洋洋,弓申出據傲之義,這個意義的“敖”,後來寫作“傲”。但在莊子時代,“傲”還是寫作“敖”。《書·益稷》:“無若丹朱敖,唯慢遊是好。”《禮記·曲禮上》:“敖不可長,欲不可從。”陸德明釋文:“敖,慢也。”前文用“落”可能是一語雙關,而這裏用“敖”則肯定是一語雙關。“敖”的字面義是指“遊”,而言外之音,就是相對於“卑”的“敖”。這也許可算是漢語中雙關修辭最早的例句。

  惠施舉臭椿大而無用,但並不對別的物造成傷害;莊子還以黃鼠狼小而有用,卻用來傷害別的生靈;對這世界來說,到底是無用好,還是有用好呢?

  莊子一下子就點到了問題的實質,難道有用就是有價值嗎?價值到底依據什麽標準來確定?

  接著,莊子又將論述深入一層。黃鼠狼的有用,不僅對別的生靈造成傷害,即便對自身,也一樣帶來極大的危險與傷害。“東西跳梁,不辟高下”,這裏的“辟”是“避”的本字,“避”是後來造的字,莊子的年代還不通行。《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辟之,所以報也。”《漢書·武五子傳》:“時上疾,辟暑甘泉宮。”從東梁跳到西梁,也不管離地有多高,這是頗危險的動作。這還不算,“中於機辟,死於罔罟。這裏的“辟”,又是“閉”的通假。《田子方》篇:“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也是這樣用法。“機辟”,就是夾子,碰到機關就會自動關閉。“罔罟”(wǎnggǔ),捕魚與獸的網的總稱。黃鼠狼要去捕獵物,卻往往被誘捕了去,喪了性命,這也是“用”的結果。莊子用這來喻世人,像黃鼠狼獵物一樣,一心去捕捉機會,追逐名利,哪怕對別人造成傷害,也視爲當然:競爭是殘酷的,適者生存。然而,利益越大,往往風險也越大,而且,以損人害人始者,每每以損己害己終。這裏,莊子不僅是反唇相譏,也是語重心反地給惠子、給世人敲警鐘。

  “今夫斄(lí)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成玄英將斄牛注爲旄牛,不知是何根據。但我從“其大若垂天之雲”看,大到幾乎與鵬相稱,我寧可認爲這是上古傳說中的神牛。“此能爲大矣,而不能執鼠。”這句話,陳鼓應先生譯爲:“雖然不能捉老鼠,但它的功能可大了”,意思差不離。而《現代版》的譯文,出入就大了:“說大也夠大的了,奈何是個大笨蛋,不會捕鼠,不像黃鼠狼,聰明又敏捷。”《莊子》的原文中,哪里能看出這樣的意思來?但流沙河先生這樣譯也有所本,不是自己亂發揮,所本者《集解》也。王先謙說:“又言狸牲之不得其死,斄牛之大而無用,不如樗樹之善全。”王先謙這話犯了個邏輯錯誤。斄牛本來是用來比喻樗樹的,怎麽能說斄牛不如樗樹呢?按常理,這句話也不至於引起誤解。斄牛與黃鼠狼用之大小,怎麽會以能不能捕鼠去衡量呢?就像母雞與雌象,怎麽會以能不能下蛋去衡量它們作用的大小呢?這句“而不能執鼠”,明顯帶著嘲諷味,王先謙與流沙河先生竟會誤讀成這樣,似乎不太應該。莊子這幾句話,是進一步指出,“用”的大小,不單是在同一層次上說的。更是要從不同層次上去看。高層次的大用,在低層次看來很可能是無用;而低層次的有用,從高層次而言則根本不值一提。這就是莊子在《庚桑楚》篇中所說:“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的意思。

  莊子這回爲了點醒惠施,不再完全生活化,而是採用誇張、變形的浪漫主義藝術手法了。前面斄牛已是浪漫主義的象徵物,現在,他繼續把大樗樹移植到浪漫的仙境中。“今子有大樹,患其无用,何不樹之于无何有之鄉、廣莫之野?”“无何有”、“廣漠”都是“沒有”的意思。你說我的話“大而无用”,我卻更出大言,並且明說這種地方現實中找不到,這樣的論辯氣魄,只有莊子才有。完全掌握主動權,不讓對方牽著鼻子走。氣魄來自對“道”的堅定的信仰,以及想通過論辯而求得真理,將世人引入正道的赤子之心。這顆赤子之心,使他超越個人意氣,話語中一下子充滿詩意的激情。“彷徨乎无爲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按今天的理解,就是“彷徨无爲於其側,逍遙寢臥於其下”的意思。“仿徨”是徘徊之義。即,可以在它的周圍徘徊,可以在它的冠蓋下寢臥。大樗在仙鄉里成爲一景,給人以愉悅,也就有了大用。仙鄉中不以物爲事,繩墨規矩等還有什麽用?不中繩墨與規矩也就不是什麽缺點。“不夭斤斧,物无害者”,再不擔心爲斤斧所殺,更沒有其他的生物會來傷害它。“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像這樣的派不上什麽用處,有什麽要感到窘困痛苦的?

  這句結語抓住的爭論的要害。有用、無用是建立不起真實的價值觀來的。以有用爲有價值,是一種虛妄的價值觀,是海市蜃樓,眩人眼目。生命的真實的價值觀,只有建立在生命上,看對生命的存在與發展是有利還是有害。當然“中於機辟,死於罔罟”與“不夭斤斧,物无害者”只是比喻,生命的本質與價值、意義的問題是非常深奧與複雜的,任何哲學與宗教,歸根到底,都在探討這個題目。但莊子通過這些比喻,把“大必有大用”的問題是講得較爲透徹了,足以鼓舞起人們求道的熱情與信心。這也就是《逍遙遊》汪洋恣肆的論述的宗旨。

  如果一“齊大小”,鵬與小雀、斄牛與黃鼠狼彼此彼此,莊子爲什麽要寫《逍遙遊》,《逍遙遊》還剩下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