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南徙 齊諧者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

  齊諧,《成疏》:“姓齊,名諧,人姓名也;亦言書名也。”《釋文》:“司馬(彪)及崔(譔)並云‘人姓名’,(梁)簡文(帝)云‘書’。”《集釋》引俞樾曰:“按下文‘諧之言曰’,則當作人名爲允,若是書名,不得但稱‘諧’。”但俞樾從“齊諧”如果是書名,則不應該簡稱爲“諧”,來反證“齊諧”是人名,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其一、《莊子》中雖然很少直接引述書中的話,但也有幾處引述時書名都用簡稱。如:“故《法言》曰:‘傳其常情,无傳其溢言,則幾乎全。’”“故《法言》曰:‘无遷令,无勸成,過度益也。’”(《人間世》);“《記》曰:‘通于一而萬事畢,无心得而鬼神服。’”(《天地》);“故《書》曰:‘有形有名。’”(《天道》);“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爲首,不成者爲尾。’”(《盜蹠》)。也許當時的書名就叫《法言》、《記》或《書》,但也可見其時書名尚簡;而古文簡練,習慣以單字爲詞,上句既出以“齊諧”,下句簡稱爲“諧”,不會引起誤解,爲什麽不可以呢?說“不得但稱‘諧’”,未免武斷。其二、《莊子》引述人言,都是在人名或尊稱(夫子、子)後直接加“曰”,像“諧”後用“之言曰”,是絕無僅有的一例(前引《法言》、《記》、《書》後也直接加“曰”)。好像莊子已經估計到後人會把“齊諧”誤解爲人名,特別用“‘諧’之言”來點明“諧”是一本書。“‘諧’之言”就是《齊諧》裏的一段話,用於人就不合適了。可惜莊子的這番特意關照,俞樾先生給忽略了。其三、莊子明言“齊諧”是“志怪者也”,就是專門記錄奇異事情的。這也應該是書而不是人。我們未見史載上古時代有專門搜集記錄奇事的官職。一些奇異的天象物候,都是由史官負責記載,錄入正史的。這裏所說“志怪”,並非正史內容,可見“齊諧”如果是人的話,是沒有官方身份的。說先秦時民間已出現了專事記錄奇聞怪事的人,而且名揚天下,根據當時的物質生活與社會分工條件,似乎不大可能。相比之下,當時出現彙編一國一奇聞怪事的書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這可以由專職的史官採集編纂,作爲正史的資料準備。根據以上三點理由,我認定《齊諧》是一本書。

  《齊諧》雖然是本志怪的書,但莊子引它的話,還是爲了增強“鵬飛南徙”故事的真實性。也就是不因其志怪而減低了在莊子心目中的權威性。這也是當時一般人對志怪的書的態度。所以莊子引述《齊諧》中的話能夠達到這個目的。這點,現代人讀《莊子》時一定要注意,要把接受心理轉換到當時讀者的立場上去。現代人己經當然認定凡“志怪”都是想象虛構,今天的作家沒有誰會天真到引用《封神演義》裏的故事來證明、加強自己所述故的真實性。若帶著這樣的先入之見去看《莊子》,就會與莊子的本意交臂錯過。其實,《論語》中之所以特別提出“子不語‘怪、力、亂、神’”,也可見“語‘怪、力、亂、神’”乃當時的主流思潮。孔子尊爲聖人,《論語》奉爲經典後一千多年,直到清代,紀昀以大學士的身份還照樣寫《閱微草堂筆記》,袁枚更乾脆將書名定爲《子不語》,何況在莊子時代,孔子還沒有紅起來。

  關於莊子引《齊諧》的用意,王夫之在《莊子解》中有這麽一段論述:“鯤鵬之說既言之,重引《齊諧》,三引‘湯之問棘’以征之,外篇所謂‘重言’也。所以必重言者,人之所知盡於聞見,而信所見者尤甚于聞。見之量有涯,而窮於所不見,則至大不能及,至小不能察者多矣。拙於所見則弗獲,已而廣之以聞。有言此者,又有言此者,更有言此者。有是言則人有是心,有是心則世有是理,有是理則可有是物。人之生心而爲言者,不一而止,則勿惘於見所不及,而疑其非有矣。”

  這段話,從直接經驗(見)與間接經驗(聞)的區別角度,來闡明莊子“重言”的用意,十分中肯,但他對“重言”的理解有誤。至於爲什麽要讓讀者“勿惘於見所不及,而疑其非有矣”,還是留待注到“肩吾問于連叔”章時再論。

【《諧》之言曰:鵬之徒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對“水擊”的“擊”字,各注家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爲就是《廣韻》所說的“擊,打也”。《釋文》:“崔云:將飛舉翼,擊水踉蹌也。”《成疏》:“大鵬既將適南溟,不可決然而起,所以舉擊兩翅,動蕩三千,踉蹌而行。”《現代版》據以譯成:‘鵬遷飛到南冥去喲;必須憑藉水勢,努力拍打翅膀,劃水三千里,才可能升空。”另一種認爲“水擊:通水激”。《今注譯》引馬敘倫說:“‘擊’借爲‘激’,音同見紐,《漢書·賈誼傳》:‘遙增擊’,《文選·鵬鳥賦》‘擊’作‘激’,是其例證。”朱桂曜說:“擊蓋通激。《淮南·齊俗訓》:‘水擊則波興’,《群書治要》作‘水激’。水擊三千里,猶言水激起三千里也。”王叔眠說:“《一切經音義》七八,《禦覽》九二七,引‘擊’並作‘激’。李白《大鵬賦》:‘激三千以崛起’,即用此文,亦作‘激’。”陳鼓應先生據此將這句話譯爲:“水花激起達三千里。”

  我比較兩種意見,又揣摩原文,認爲還是第一種意見可取。理由有三:

  一、通假應該是作者當時表達某種意思不知有這個字,故借音近的字來代替。但《莊子》裏本有“激”字。《齊物論》中用“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突者,咬者”來比擬竅穴怒號之聲,可見莊子明知“激”之含義。因此,莊子如果在這裏要寫“水激”,用不著通假爲“水擊”。

  二、整個這句話,是描寫鵬飛南徙的動態。後面“摶扶搖”的“摶”,“去以六月”的“去”,都是動詞,主語都是“鵬”,也都承前省略了。如果“水擊”是“水激”,那麽主語就變成“水”了,這個分句就與後面兩分句不協調,後面兩個分句的主語也不可承前省略。“激”是“水”的狀態(儘管是被動態),而不是鵬的動作。倘若把“水擊”理解爲鵬在水中拍擊翅膀,那麽,三個分句描寫三個動作,前後就貫通一氣了。

  三、《莊子》中還有幾處用到“擊”,都是“擊打”的意思,再沒有通假爲“激”之例。《今注譯》所引馬敘倫、朱桂曜、王叔岷諸人舉的例子,都可以看作後人對“水擊’的理解。用後人的理解來反證莊子的原意,是沒有說服力的。

  本來,把“水擊”理解爲“在水中拍擊翅膀”,很通順也很形象,何必去兜個圈子呢?這句話,從描寫角度來說,是很具體,也很符合情理的。現代人都知道,飛機越大越重,它起飛所需跑道一般也越長,像“背不知其兒”的鵬,從在水中扇動翅膀開始,直到身體完全離開水面,其間要滑行三千里,這種說法合情合理,令人有親臨現場之感。倘若說一飛沖天,則就顯得僅憑想象,不夠真實了。待到身體完全離水,才可急速上沖,就像飛機升空後,便可以陡勢爬高,“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緊接著的描寫也完全與現代飛行原理相符。莊子當然不可能看到現代的飛機,但他可能看到野鴨從水面起飛的情景,所以引來增強這故事的可信度。把“水擊”理解爲“水激”,至少是沒有領略這兩句具體描寫的妙處,也就沒有體會到莊子先引用《齊諧》之語的用意。試把這段話與後面再引述的“湯之問棘”的話對照一下,可以說描寫中就多了“水擊三千里”這一句。不能說就因爲《齊諧》有這一句所以才被引,但這句話顯示了《齊諧》行文之特色,卻是可以說的。沒能領會這特色,就會在不經意中抹殺了這特色,這是非常可惜的。

  但崔譔把這句話注爲“將飛舉翼,擊水踉蹌”,鵬的樣子似乎有些狼狽。這是他的引申發揮,于原文是沒有什麽根據的。原文用了“三千里”、“九萬里”那麽大的數位,完全是要展現宏大的氣勢,我不知他是從何處看出鵬的無奈。而流沙河先生根據崔注、成疏譯的那段話,儘管“水擊”之意不錯,但他用“必須憑藉”,“努力”,“劃水”,“才可能’這樣的詞來表達了“踉蹌”之意,這與莊子的原意是相左的。因此,如果從全句的含意來說,倒還是陳鼓應的譯法更符合莊子的精神。

  摶(tuán),司馬彪注爲:“飛而上也。”崔譔則認爲:“音‘博’,拊翼徘徊而上也。”陳鼓應先生引了章炳麟、蔣錫昌、王叔岷等人的考據,乾脆將這個字依《世德堂本》改爲“搏”。而郭慶藩在《集釋》案語中認爲,摶,應讀作“專’,借爲“專”,又有“聚”義,“‘摶扶搖而上’,言專聚風力而高舉也。”

  我比較了這幾家看法,又查閱了《說文》,認爲“摶”還是音“團”,是手捏成團的意思。因爲“摶”的這個義項在《禮記》中就有。《曲禮上》:“毋摶飯”,孔穎達疏:“共器若取飯作摶,則易得多,是欲爭飽,非謙也。”而《釋文》注爲:“音博,崔云:拊翼徘徊而上也。”其實是把“摶”當作“搏”字之誤。《集釋》引的盧文弨的意見把這點指明了。“當云,本一作搏,音博。”盧文弨還指出陸德明在作《考工記》注釋時也犯了同樣草率的錯誤,“不分別字體,非。”在採用“摶”字原初或較早的引申義項(以莊子可能知道爲准)能夠解釋得通的情況下,我們沒有理由懷疑這是個錯別字。同樣,我們也沒有必要認爲這是個通假字,何況郭慶藩所舉的例證是在比《莊子》晚得多的《漢書》中。(《漢書·天文志》:“騎氣卑而布,卒氣摶如淳。”注:“摶,專也。”)

  那麽,“摶扶搖而上”是什麽意思呢?

  “扶搖”是旋風的名稱。《爾雅》:“扶搖謂之飆。”《爾雅》的這一節中,前面還有“南風謂之凱風,東風謂之穀風,北風謂之涼風,西風謂之泰風,焚輪謂之穨”等語。從這些句子看,“扶搖”是俗名,“飆”是學名。老百姓口頭上稱這種風叫“扶搖”,“扶搖”兩字應該是形容這種風的形態的。扶而又搖,晃晃蕩蕩,像個醉漢,又不是從特定的方向刮來,本句中又點明它是往上的,這些特點綜合起來看,非旋風乃至龍捲風莫屬。“摶扶搖”就是把旋風捏作了一團。怎麽會把旋風捏作一團呢?“摶”,還有圓形的意思,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摶,俗字作團。”王筠《說文句讀》:“摶,自是周、秦間‘團’字。”《楚辭·九章·桔頌》:“曾枝剡棘,圓果摶兮。”王逸注:“摶,圓也。楚人名圓爲摶。”看過制陶的都知道,圓形的陶器,碗、瓶之類,是將一團泥巴放在旋轉輪上,兩手捧捏,慢慢向上,隨著輪子的旋轉,圓柱形、圓椎形或碗形的器皿就成形了。鵬翼垂天,它乘著旋風盤繞而上,看上去就像一雙大手捧捏著一團無形的坯泥。這情景不是很形象,也很壯觀嗎?古人對制陶工藝很熟悉,莊子就常用‘天鈞’(鈞即制陶的旋轉輪)來比喻“道”,所以,無論這是《齊諧》原文,還是莊子在引用時作了點化,這裏用一“摶”字,喚起讀者制陶的經驗,以想像大鵬盤旋淩空的身姿,是完全可能的。只是後來的註疏者離開制陶的生活經驗遠了,連“鈞”都望文生義地注錯,就更難直覺到“摶”字的妙處了。這樣的隔膜,在當時的受衆是不會有的,“摶”在當時讀者看來應是十分通俗而又傳神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借用他的話,真可以說:“著‘摶’字而境界全出矣。”

  緊接此後之句,我與所見各注家都有分歧。

  各家意見又分兩派。一派解“息”爲“休息”。《郭注》:“夫大鳥‘去半歲,至大池而息。”《成疏》:“時隔半年,從容志滿,方言憩止。”“息”有“休息”的義項,《莊子》中確也有這樣的用法,如“息我以死”(《大宗師》)、“百舍重趼而不敢息”(《天道》)等,但《莊子》中更多用的是“息”的原初意“呼吸”。《說文》:“息,喘也。從心,從自,自亦聲。”而這句裏,明顯應該採用“呼吸”的引申義,而不能採用“休息”義。因爲下面緊接的一句是:“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那句話是承著此句的意思而來的。兩句話的連結點就是那個“息”。“息”就像電影蒙太奇中連結兩個鏡頭的過渡事物。那句話裏的“息”是氣息。此句中的“息”也該是氣息,據此,有些注家便把“息”解爲“風”。《今注譯》引釋德清說:“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謂盛陽開發,風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風。”宣穎說:“息是氣息,大塊噫氣也,即風也。六月氣盛多風,大鵬便於鼓翼,此正明上六月海運則徙之說也。”這種解法,較上說爲通,但也有問題。這樣解,把“六月息”作爲一個專有名詞來看,作爲六月季風的代稱,根據不足。其一、上句已說到風,說“摶扶搖而上”,這句再說乘風,兩句意思是重復的。其二、在莊子的觀念中,“氣息”是個種概念,“風”是個屬概念,所以在《齊物論》中提到“風”時,他先要說一句:“夫大塊噫氣,其名爲風。”風是特定的氣息,因此不能見“息”便認定是“風”。其三、即使真說乘“六月息”而去,這句話也該是“去以六月息也’,而不是“去以六月息者也”。加個“者”,有強調的意思,譯成現代白話,可加上“全憑著”,“就靠著”這樣的話。莊子(或《齊諧》)何必要強調“六月息’呢?

  劉文典是不同意釋德清與宣穎之說的。“終年始得一飛,於義殊有未安。《補正》據《禦覽》校爲‘去以六月一息者也’。多一‘一’字,可證舊解以‘息’爲止息不誤。原文果否脫‘一’字,雖難斷言,但據《禦覽》所引,則舊解之長,益灼然可見。”(張德光《<莊子補正>跋》)這一例,是張德光先生特別舉出來,作爲《莊子補正》的重要學術成果的,可見此“息”義值得認真研究一番。

  我認爲,要正確注解此句義,關鍵要弄清楚,下句話裏的“息”到底是什麽意思。

  《成疏》:“《爾雅》云:‘邑外曰郊,郊外曰牧,牧外曰野’。此言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遙望藪澤之外,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也。揚土曰塵,塵之細者曰埃,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以舉於鵬者也。”《釋文》:“野馬,司馬云,春月澤中游氣也;崔云,天地間氣如野馬馳也。”把“野馬”釋爲澤間升騰的遊氣,就是這樣來的。這樣解似也有據,因爲前面在說“風”,後面又說“塵埃”,中間自然以插進遊氣爲宜。但不管怎麽說,倘把遊氣稱爲“野馬”,這是莊子的發明創造,因爲《爾雅》中沒有這樣說法,也不見於其他先秦典籍,可見這說法在當時並不流行。但按莊子的行文習慣,如果新創一說,或者舊詞注入新意,他一定是要特別加以說明的。莊周先生是爲讀者著想得很周到的。你看他提到“風”還要特別說明一句,而對“野馬”卻未置一辭,這是一個可疑之處。就算“野馬”是“遊氣”吧,“生物”又作何解?成疏:“天地之問,生物氣息,更相吹動”,含糊其辭。《今注譯》引陳啓天《莊子淺說》,把“生物”解爲“空中活動之物”,陳鼓應先生由此把這句話譯爲:“野馬般的遊氣,飛揚的遊塵,以及活動的生物被風相吹而飄動。”這樣譯法,違反古漢語常識。首先,如果“生物”是名詞,與“野馬”、“塵埃”爲並列主語,那麽,原句應爲:“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也,以息相吹也。’而絕不會是“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古漢語也有語法規則,不能隨意改變,否則不能用來交流。其二、古人言“物”,指的主要是生物。單舉一個“物”字。就可以代表生物,這種用法,直到嚴複譯《天演論》,稱“物競天擇”,一以貫之,沒有變化。現代中國人才把一個“物”字理解爲無生命體。所以,《莊子》中怎麽會有“生物”這樣的名詞呢?《成疏》中“生物氣息”一說,“生”還是動詞,作“産生”,“使産生”解,而不是修飾“物”的形容詞。成玄英因爲不明白“野馬”、“塵埃”何以能“生”物,所以在這段話中照抄原句,來個不了了之。結果造成了陳啓天、陳鼓應等人的誤解。王夫之是明白這一點的,其子王敔在《莊子解》的增注中說:“生物猶言造物。”(不過他是在他所處的時代語境中來言“造物”的,與《莊子》中的“造物”義還是有所不同,這待以後再說。)但他還是把這點放過去了,可見也沒有深究。

  其實,在莊子的觀念中,“野馬”、“塵埃”都是有生命之物,它們的生命活動,都是以息相吹的結果。這從前面所引《至樂》中“種有幾”云云的一段話可以得到證明。“幾”爲極微、最小單位。莊子認爲生命體(形)是由“種”發育成長而來的,“種”是生命體可見的最小因素與最初因素。而“種”裏又包含著大量的“幾”——含有生命生長發育的原初動力的最小單位。使“幾”能發展起來的是無形質的“氣”。“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人間世》)“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至樂》)“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知北遊》)“幾”發展起來,具有形質,就有了物。“物”體內還是有氣存在,這氣依然是生命的動力,它叫“息”。莊子對“息”十分重視,認爲人所要修煉、所能修煉的就是這股“息”。“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无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大宗師》)“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則顧塞其竇。”(《外物》)因而,在莊子看來,氣息是生命的原動力,是“道”的形態化。是“道”從無形動力向有形物質的過渡。既然“種有幾”,塵埃中也含有幾,因而塵埃也是“種”,也是“物”。塵埃如此野馬更不用說了。從《至樂》的那段話看,莊子列出的生物鏈,最後是“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馬是人之外生物中的最高層次,類似我們今天說的類人猿是人之外的動物中最高級的生命。因此,《莊子》(也包括《墨子》、《公孫龍子》)常常舉“馬”爲“物”的代表。《齊物論》中說:“萬物一馬也。”考慮到這一點,又加上前述對把“野馬”釋爲“遊氣”的懷疑,我認爲,本句中的“野馬”就是野生之馬,代表最大最高級的物,以與代表最小最低級的物“塵埃”相對。“生物”。是指使物“生”,讓物獲得生命。這句話可以譯爲:“大如野馬,小如塵埃,物之所以有生命,全憑著那鼓蕩的氣息。”本句中“相”爲“共”義,不是“相互”義,與“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齊物論》)之“相”同。這句話中,其實“吹”字也很要緊,但這點留待以後注《齊物論》時再詳說吧。

  由下句的“息”義反觀上句的“息”義,我明白了,此“息者”也是指的生命氣息。而且,“息者”不僅對應“去以”這個動作,還對應於前面的“水擊”、“摶”的動作,總括起來,就是對應第一分句中的“徙”。“徙”的過程,分解爲“擊”、“摶”、“去”等具體動作,“息”是鵬完成這些大動作的依據——動力來源,所以特別加“者”予以強調。據此,我把此分句斷爲“去以六月,息者也”。“息者也”是最後一個分句,是對第一總起分句,第二、三、四並列、承接分句的回應與概括。這句話可以直譯爲:“鵬遷移到極南幽冥之地的行動,要在水中撲翅滑行三千里;然後升空,撫擁著旋風直上九萬里;一去要飛六個月;這全靠著生命的氣息啊!”

  這樣解,即使參照《太平禦覽》把“息者”改爲“一息者”,也是通的,而且更通。

  由此可見,整段引文,莊子著眼於一個“息”。所以在下一句又就此加以發揮。言“息”即是言“道”,這也表明了莊子將大鵬作爲得道者的象徵的意圖,請讀者于此一定要特別留意,因爲歪解莊子,正是在這些地方一點點蠶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