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南徙 北冥有魚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當初寫第一稿時,考慮在原文中夾一點注,對要不要在一段文字後附上白話譯文,一直定不下來。具體動手注後,一上來碰到這句話,經一番斟酌,便斷然放棄附白話譯文的打算。

  爲什麽?

  這句話看起來並不難懂,但要譯好卻真不容易。

  且讓我們看兩段譯文。

  陳鼓應著的《莊子今注今譯》(以後簡稱《今注譯》):“北海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做鯤。鯤的巨大,不知道有幾千里。”

  流沙河著的《莊子現代版》(以後簡稱《現代版》):“遙遠北方,不見太陽,天黑水暗,叫作北冥。北冥有魚,名鯤,從頭到尾幾千里長,沒法丈量。”

  這兩段譯文,各有長短,但對照原文,總覺得不夠味。

  陳鼓應先生是老老實實一字一句地對譯,但問題也跟著來了。且不說“冥”是否就是海,“幾”作何解,就是“有魚”這話,譯成現代白話,中間加什麽量詞?陳先生加了“條”字,但難道北冥只有一條鯤嗎?如果改用“種”,“北海有一種魚”,而後文的鵬飛南徙,明明描寫的是一隻鵬鳥,不是一群,又不符。莊子說:“北冥有魚”,這個難題就很自然地帶過去了。而在現代白話中,“有魚”之間非得要一個量詞不可,含糊不過去,譯文怎麽也擺不平。就算把這點忽略不計,譯成白話,怎麽讀也不及原文音節鏗鏘,琅琅上口。如果連“北冥有魚,其名爲鯤”不翻譯都讀不懂,還是趁早別來讀《莊子》。如果這話不譯讀者也懂,譯了只有遜色,那又何苦去譯呢?

  流沙河先生的譯文看來比較討巧,對“冥”字作了一番解釋,而對“北冥有魚,其名爲鯤”放棄不譯。但他也許覺得這樣譯法,有點對不起讀者,對不起《莊子現代版》這個書名,於是把“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譯成“從頭到尾幾千里長,沒法丈量”。這樣譯,譯者的努力是顯而易見的,但語句的韻味,不能說不打了折扣,實在是吃力而不討好。

  我充分理解這兩位先生之尷尬。我由此知道,不要說美文不可翻譯,詩歌不可翻譯,古文也是不可翻譯的。《莊子》則更不可翻譯。

  說《莊子》更不可翻譯,是因爲其遣詞造句,除了準確傳達意義的“真”的要求外,還突出了講究文辭與韻律的和諧變化的“美”的自覺意識。這與由後學輯錄的語錄體《論語》、《孟子》有明顯不同。像《論語》開頭:“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三句話,句意可說是排比句,三個“不亦……乎”形式上也較整齊,但卻不求字數的一樣。而本篇開頭這句話,與下一句意義上並不是排比的,是連貫而下的,卻不僅在形式上搞成是排比,且字數、節奏完全一致。並在一句中,又有用心的節奏佈置。前面是兩個四字分句,爲“二二”節奏,後面兩個分句,爲“三四三”節奏(後面各家注本都斷爲一句,我在“幾”字後加逗號,理由後述)。這樣的節奏,就適合誦讀乃至吟詠。可以說,《逍遙遊》開篇的兩句話,已經含有漢代駢文的因素在。至少可以證明,這樣的文字,不是由口述記錄整理而成,而是經過一番思考推敲後從容寫出的。這樣的散文已具備詩歌的因素,“真”或可翻,“美”不可譯,所以我當時選擇了放棄。

  提起這一段緣由,首先想說明的是,像齊思和先生,根據文中隻言片語,即對《莊子》由莊周自撰提出否定意見,怎麽就不從文體、風格等整體方面去考慮一下呢?在我的印象中,中國人求知治學注重整體觀。不耐煩細緻的分析,繁複的推理,然而在總體把握上卻有獨到之處。但想不到的是,在讀《莊子》的各家注釋時,我見到了太多的斷章取義,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我不禁對自己過去印象中的中國人求知治學觀産生了懷疑。因爲這不只是齊先生一個人的事,所以有必要在這裏特別提一下。

  其次,此番重起爐竈,決定一本正經、一句一句地注《莊子》,看來不譯是不行的。但若要譯,肯定在文采上不會比陳鼓應與流沙河先生高明。而且,譯是爲了弄懂句意,故我決定學魯迅先生來個硬譯,寧爲“信”而損“達”、“雅”,不爲“達”、“雅”而害“信”,這裏先與讀者打個招呼。

  從“信”的角度來說,我對流沙河先生一上來先形象地釋“冥”是贊成的。

  釋“冥”爲海,出自《釋文》:“本亦作溟。……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漠無涯也。’梁簡文帝云:‘窅冥无極,故謂之冥。’東方朔《十洲記》云:‘水黑色謂之冥海,無風洪波百丈。’”但是,就看《釋文》所引梁簡文帝與東方朔的話,也沒有說“冥”即是海,而是說“冥”是昏暗近黑的意思。本篇後文也有“窮髮之北,有冥海者”之語。“冥海”,“冥”修飾“海”,就是說這不是一般的海,從字面上解,也應該譯爲“黑沈沈的海”。單拈出一個“冥”字,又該作何解?《集釋》郭慶藩案語說:“慧琳《一切經音義》三十一《大乘入楞伽經》卷二引司馬云:‘溟,謂南北極也。去日月遠故,以溟爲名也。’”“冥”爲極地,“冥海”爲極地之海,這個解釋應該是比較確切的,但不知道從陸德明直到陳鼓應爲什麽都捨棄不用?也許是看到裏面“有魚”的關係。但海也可以包含在極地之中嘛。本來,“冥”只有昏暗、夜晚、黑暗的空間等與“暗”有聯繫的義項,通假爲“溟”,又理解爲海,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而“溟”字的本義爲濛濛細雨。《說文》:“溟,小雨溟溟也。”揚雄《太玄經》:“密雨溟沐,潤於枯瀆,三日射穀。”範望注:“雨之細者稱溟沐。”可見漢代已有“溟”字,但“溟”是細雨,與大海的形象相距不啻“千里也”。陸德明說:“本亦作溟。”如果他真是看到這樣的本子,我估計是傳抄者根據“有魚”,加上後文的“冥海”,想當然地認爲“冥”即是海,又好心地加個“水”的偏旁上去,讓“冥”更像煞是海,結果把細雨點化成了大海。但自《釋文》開始,“溟”從此就是海了,有了海的模樣,産生了“迷茫”與“幽深”的引申義,再也回不到細雨去了。至於把“北冥”注爲“北極”而不注爲“北海”,現代人會覺得奇怪,很不習慣。因爲他們多少知道一點“溟”就是“海”,能夠理解莊子寫書時“冥”還沒有規範化到必須加“水”旁,不願打破這已經形成的思維定勢。這就是約定俗成力量之可怕。

  其實,直到晉代,把“冥”理解爲極地,尤其是北極,還是通行的觀念。晉張景陽《七命》:“寒山之桐,出自太冥。”注:“北方極陰,故曰太冥。”把“太冥”作爲“北方”的代稱。可見司馬彪說,南北極因爲離開日月遠而很暗,符合中國人的觀念,是言而有據的。但解“冥”爲海,已有一千三百多年。陸德明當初一不留神,鑄成千古鐵案,要翻也難。陳鼓應先生在《今注譯》“前言”中說:“本書‘注釋’部分花費的時間最多。經常爲了一個字、一個詞或一句話,查遍了古注而找不到恰當的解釋。”信哉此言!花了那麽大的功夫,還是不能讓“冥”返璞歸真,可見與以訛傳訛的傳統陳言作戰,有多麽困難。

  如果說釋“冥”爲海是過分熱心,那麽,把“幾千里”視爲一個詞,則是過於粗率。其實,在莊子時代,是沒有“幾千里”這種說法的。在《莊子》中,“幾”後面跟一個數詞、量詞或數量詞,除了此例,別無一見。莊子要表述現代漢語中“幾千里”的意思,是說“數千里”,如本章後文中有“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句;其他如“數仞”、“數金”、“數千牛羊”、“數月”等。“几”,正體爲“幾”,《說文》:“幾,微也,殆也。從[幺幺],從戍,戍,兵守也。[幺幺]而兵守者危也。”“[幺幺]”(yōu),《說文》:“微也。”段玉裁注:“二[幺幺]者,幺之甚也。”因此,“幾”的原初義是極微小的意思,《至樂》篇中有“種有幾”語。從極微小義引申出來的數詞或帶數詞含義的代詞,都表示“些微”、“很少”的意思,如《左傳·昭公十六年》:“韓子亦無幾求。”杜預注:“言所求少。”《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夫有大功而無責仕,其人能靖者與,有幾?”《莊子》中,有六處出現“幾何”一詞,都表示很少的意思。用“幾”來表示數量不小,那是許多年後的事。因此,莊子不會在言“大”後面用“幾”來修飾“千里”。

  從“幾”的極少義,又引申出“非常接近”義,意爲與目標相距極少,《爾雅·釋詁下》:“幾,近也。”《人間世》篇中有“无傳其諡言,則幾乎全”,“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句,“幾死”就是“近死”。從“非常接近”義,又引申出“終”、“盡”之義。《莊子》中這樣用“幾”最多。如“適得而幾矣”,“三子之知幾乎”,“五者園而幾向方矣”(《齊物論》);“无門无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人間世》);“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達生》);“憂乎知而所行恒无幾時”,“无幾无時”(《則陽》);“夫名利之大者,幾在无恥而信”(《盜蹠》)等。而且,莊子單舉“幾”,往往是“盡”之義。(《人間世》中“積伐而美者犯之,幾矣”句中之“幾”,乃“危險”之義,是個例外。)

  綜合來看,本句中之“幾”,應爲“盡”義(本章後文有“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句,故“幾千里”不應爲“近千里”之義),故“幾”後需逗點,爲“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譯爲白話,即是:“鯤身體的龐大,不知道它的盡頭,總在千里以上。”

  需說明的是,《列子》中也有類似的句子。《黃帝》篇:“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湯問》篇:“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粗看起來,似乎可證明當時有“幾千萬”、“幾億萬”這樣的說法;但經仔細推敲,我認爲《莊子》中的“幾千里”絕不是“若干千里”或“多少千里”的意思,還是應該在“幾”後斷句,理由如下:

  其一、雖然我不同意《列子》乃晉人僞託的說法,認爲《列子》是戰國時人著述,且早於《莊子》,但不能排除後人在整理、傳抄《列子》的佚文時,按照當時的用語習慣,羼雜進一些東西去。也可懷疑以上例句中的這幾個“幾”,是漢晉時人沿襲當時已流行的《莊子》中的句式添加的。這懷疑既沒有足夠的證據能加以肯定,也沒有足夠的證據可加以否定。除了《列子》,我尚未查到《莊子》前有何種著作有這樣的說法,而《列子》文本的可靠性在這一點上經不起推敲,因此不采此孤證。

  其二、即使在《列子》的這幾句話中,“幾”也不是“若干”或“多少”的意思,而爲“近”或“盡”義。因爲“千萬”、“億萬”顯然是表示非常巨大的數目的一種模糊說法。作者說“幾千萬”、“幾億萬”,不是要強調有“若干千萬”、“若干億萬”,而只是要表明大概有“千萬”、“億萬”之巨。漢代有類似的表述法,如“漢之爲漢幾四十年矣”(賈誼《論積貯疏》)。

  其三、退一步說,就算莊周先生看到過《列子》中這幾句話,但他已對這樣的表述法作了改造;可以推想,他對《列子》中的表述法不甚滿意,而改造則是使意義更確切,或另賦新義。《莊子》改造《列子》的表述,非此一例。如《齊物論》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句,很可能脫胎於《列子·說符》中“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但意義有很大差別,這在後面詳述。這裏,具體分析一下莊子在這句話裏所作的改造,爲什麽要加“其”與“也”。

  加“也”的作用很明顯,“幾”後句逗,“千里也”成爲一完整的句子,否則,就不能這樣句逗。

  但加“其”,我認爲更能說明莊子是有意爲之(假定改造之說成立)。《莊子》中,“其”有一千二百多個,大致有三種用法。第一種,最多見,爲代詞,表示“他(她、它)的”或“他(她、它)們的”,如本章中“其名爲鯤”。第二種,爲代詞,表示“他(她、它)”或“他(她、它)們”。王力的《古代漢語》認爲,上古文中“其”不作主語,中古以後,偶然有人把“其”字用作主語,那是不合上古語法規律的。有些上古文句中“其”很像主語,其實不是。書中也舉了《莊子》中的例子,本章中的“則其負大舟也无力”句,指出,“其負大舟”等於說“水之負大舟”,儘管這個“之”不能譯爲現代漢語中的“的”。所以這個“其”只能譯爲現代漢語中的“它”。從語法結構上說,“其負大舟”合成一個片語作主語,因此,“其”只能看作是定語。但他的理論,不能用來解釋這樣一些句子:“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齊物論》)所以“其”在上古文中不作主語的說法,還可斟酌。第三種情況,“其”在句中只起強調作用,譯成現代漢語,僅有語法意義,或可譯爲強調語氣的“這”與“那”。這種情況又分兩類。一類是作爲短句的領起詞。從短句單獨來看,“其”似爲主語,但這個“其”與前面或後面的名(代)詞意義重合,如“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仁”(《應帝王》),“我其內熱與”(《人間世》),“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大宗師》),“淵淵乎其若海”(《知北遊》)等。作爲短句領起詞的“其”,後面一定跟的是謂語(動詞或形容詞)。另一類情況,“其”與緊連著的名詞或代詞意義重合,如“庶幾其聖人乎?”(《庚桑楚》),“不知其誰何?”(《應帝王》),“不知其誰氏之子?”(《外物》)。

  若取“其幾千里也”,則與上述“其”作語氣詞的兩類情況都不符合,因此,“其”應有實義,是代詞,指代鯤。

  可以這樣設想,莊周先生見到過“不知幾千萬里”這樣的表述法,他覺得很好,想借用來形容鯤之大。但若說成“不知幾千里”,句中的“幾”僅能表達“近”之義,而《列子》或其他書籍中又說到鯤“其廣數千里”,顯然又把鯤說小了,怎麽辦?於是,他將這種表述法作了改造。這樣,“幾”就變成了盡頭、邊際的意思,而“千里”也變成了以千里爲單位的大約數。比較起來,“不知其幾,千里也”,比“其廣數千里”更有氣勢,更形象,更具想象空間,語調也更其鏗鏘,因此莊子將之用於開頭,未知讀者以爲然否?

  兩種句讀意義差別不大,但如果注釋中想當然的地方非常之多,那也是很可怕的。不幸的是,讀者將會看到,這“可怕”的圖景並不是我臆想的。更可怕的是,許多曲解已約定俗成爲不刊之論,就像“溟”,由細雨搖身變成了大海。

【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化”是“變化”。鯤變爲鳥以後,就叫做鵬。後人就從這一點,斷定莊子說的是一則寓言,因爲這故事是虛構的。現實中哪有什麽魚變成鳥的?

  說“鵬飛南徙”是則寓言未嘗不可,莊子確實要通過這個故事來說明一定的道理。後文有“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句,證明了莊子有這種意圖。寓言,通過一則故事,來說明一定道理,但這故事不一定是虛構的。這裏所說“虛構”,指的是“非現實”。而這“非現實”,又是從作者的認知態度來說的,即作者是否認爲這事不現實。譬如孟子說了個宋人揠苗助長的故事,這故事是則寓言,但孟子卻認爲這是現實的,現實中可能發生。我覺得,莊子認爲這個故事也是現實的。這從他的敍述態度可以看出來。同樣的故事,他敍述了三遍。後兩遍他是引用其他書上的記載,這樣地不厭其煩,目的就是爲了加強這故事的真實性,使讀者能夠相信。也許這故事他正是從《齊諧》與《列子》中讀到的,但他一上來先要用自己的語言敍述一遍,目的不是爲了剽竊他人著作成果,而是爲了表明態度:“我是相信有這回事的。”

  弄清這一點對“還吾莊子”極其重要。

  莊子不僅善用寓言來講道理,而且,他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自覺運用寓言這一樣式的,“寓言”之名即出自《莊子》。因此,他深知對寓言來說,故事的真實性是無關緊要的。而且,往往故事越是誇張,幾近荒誕,越是能産生間離效果,激發讀者思考,增強說理的效果。所以,在本書其他地方,莊子常常有意識要凸現故事的虛擬性,如給人物取個希奇古怪的名字,或編個離奇的情節,甚至明言這故事是“虛言”,以求醒人耳目。像本篇開頭部分那樣再三強調故事的真實性,在書中是很少見的,也與莊子對寓言故事的認知態度大相異趣,可見自有深意在。其深意,在注到本篇中“肩吾問于連叔”章時再詳論。

  這裏需要說明的是,不能從今人認爲“鯤化爲鵬”完全不可能,就推定莊子也意識到這故事是不真實的。恰恰相反,僅就“鯤化爲鵬”這點而言,莊子的反應肯定覺得這完全是可能的。《至樂》篇中有這樣一段話:“種有幾。得水則爲繼;得水土之際則爲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爲陵舃;陵舃得鬱棲則爲烏足。烏足之根爲蠐螬,其葉爲蝴蝶。蝴蝶胥也化而爲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爲鴝掇。鴝掇千日爲鳥,其名爲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爲斯彌,斯彌爲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這段話,反映了先秦時人對生物界的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關係的看法。這可不是寓言的虛構故事,而是說理,相當於今人所說的科學論證。從中可以看到,當時的人不僅認爲動物會變化爲動物,就是植物也會變化爲動物。持有這種觀點,聽到“鯤化爲鵬”,怎麽會覺得不可置信呢?

  我說弄清這一點極其重要,是因爲郭象也意識到了,所以注道:“鵬鯤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遊放无爲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宏旨,皆可略之耳。”

  申明“吾所未詳也”,這樣謙虛的表白,在《郭注》中是難得一見的。但他這是欲揚故抑,退一步進兩步。接下來他立刻指導別人要抓住莊子的“宏旨”,除此之外,都可以忽略過去。而這宏旨恰是由他郭象給規定的。但不管怎麽說,他是意識到了莊子的原話與他加給莊子的“宏旨”有點配不上。

【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怒”,本意是生氣、憤怒,《說文》:“怒,恚也。”“怒”引申爲氣勢很盛、咄咄逼人,又引申爲奮起、振奮,從今天能見到的文獻看,還是出於《莊子》。除此處外,《齊物論》中還有:“作則萬竅怒呺”,“怒者其誰邪”句。《人間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天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螂之怒臂以當車軼。”《外物》:“春雨日時,草木怒生。”但《莊子》中更多用到“怒”的地方,還是取其本意,常常“喜怒”並用。這也可見“怒”的新義很可能是莊子的創造。在《莊子》中,我們可以於多處見到他創造性地使用語詞,從而豐富了古文的語彙。他賦予一個詞以新義時,常常從這個詞本意所引發的視覺印象上聯想出去,這樣讀者就容易接受,也不大會産生誤解。這是充分利用了方塊字的象形特性。莊子著書,爲了傳道。道本來就離於言說,再加上天下沈濁,“不可與莊語”,莊子在寫作時要克服許多表達的困難,有時不得已要新造出些詞義來,但他是儘量爲讀者著想,排除語言的障礙。像“怒”,人生氣時會吹鬍子瞪眼,體內仿佛有一股氣團在膨脹,要炸開來。莊子就利用這一點人人都能體會到的經驗事實,來形容精神上的亢奮,形體上的振起。當他說螳螂“怒其臂”時,這個“怒”還可兼有本意。“怒而飛”、“怒呺”、“怒生”的“怒”都不再可兼“憤怒”之意(“怒呺”也許還可沾點邊),但使人聯想到勃然大怒的樣子,“飛”、“呺”、“生”的狀態立刻變得異常生動起來。中國的方塊字是非常富有暗示性的,暗示有形、聲兩個方面,而莊子則是調動暗示的能手。與莊子同時代的孟子、惠子以及一些縱橫說客,他們注重的還是言語的力量,他們的著作,不管是自撰還是別人輯編,都只是論辯的實錄,是直接訴諸耳朵的。以“閱讀”來說,偏重於“讀”。而莊子則是注重文字的力量,朗讀以外,更有文字字形(包括由字義引起的聯想印象)的暗示作用。莊子的書是訴諸眼睛的。可以說莊子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具有文體自覺意識的人,第一個講究修辭、講究煉字鍛句謀篇佈局的人,第一個利用漢字象形特性有意識創造新詞豐富漢語表現力的人。以這樣的認識回頭去看“逍”字,這個字除了“辵”旁暗示是動態外,“肖”也含有細微的意思。《方言》卷十二:“肖,小也。”音與“小”相似。“消”又是“盡”,消失的意思,故莊子取來,暗示因高而小,幾乎消失。這也是調動字的形、音的暗示作用。

  莊子可謂用心良苦。可惜的是他的這番苦心,沒有被後來作注者充分地領受。有時,注家爲了展示自己高明的見解,還有意曲解莊子原意,或者抓住一點亂發揮。看到這種地方,真爲莊子叫屈不平。

  但也有對莊子的創造性理解不足的。如這句話中“垂天之雲”的“垂”。“垂”的原初意是邊地。《說文》:“垂,遠邊也。”這個意義的“垂”,現在寫作“陲”。各家注莊,都釋“垂”爲邊,“垂天”就是天邊的意思。但“垂”作邊解,這“垂”字應該放在主詞之後,天邊應寫作“天垂”而不是“垂天”。《荀子》:“邊境之臣處,則疆垂不喪。”把“垂”放在主詞前面作邊解,除了這一處,不見有其他之例證。而且,莊子既要極寫鵬之大,怎麽會把鵬翼比作天邊的雲呢?天邊的雲彩儘管絕對體積是大的,但看起來卻並不大。比喻,人們總是取直觀的視覺形象,而不會根據理性的計量。就像我們要比喻光線之明亮,總是比作陽光,不會比作星光,哪怕我們知道銀河中的某顆恒星光線要比太陽強成千上萬倍。我們要形容物體的高大,總是比作地上高山,不會比作天上太陽,儘管我們知道地上一座高山的體積與太陽比起來是九牛之一毛。同樣,莊子要形容鵬之大,也不會將它比作天邊的雲。

  其實,在莊子寫作時,“垂”已經有了“自上而下地懸挂”這個引申義了。《易·系辭下》:“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孔穎達疏:“垂衣裳者,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絲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長大,故曰垂衣裳也。”《天地》篇中有“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句,可見莊子知道“垂”有這種用法。《莊子》中除本篇三處用到“垂天之雲”,《說劍》篇兩處用到“垂冠”。“垂冠”之“垂”與“垂衣裳”之“垂”一樣是挂下的意思,但這“垂”不是動詞,而是形容詞,詞性與“垂天”之“垂”更接近。還有《田子方》篇:“於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這個“垂”是動詞,取懸空之義。《莊子》中另外再沒有一處“垂”作“邊”解。因此,“垂天之雲”應該是懸挂當空的雲,也就是差不多把天都遮起來了的雲層。“垂天之雲”應爲“遮天之雲”,這個形象,才稱得上大。譯成“它的翅膀就像天邊的雲”(陳鼓應),“翅膀好像天際的雲”(流沙河),是都把莊子描繪的形象縮小了。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

  這句話的解釋,各家分歧就比較大了。分歧集中在“海運”這兩個字上。

  《郭注》:“非冥海不足以運其身,非九萬里不足以負其翼。”照他的理解,“海運”就是鵬在海中轉動身體。這樣的話,規範的文言文應該爲“是鳥運於海”或“是鳥運海”。郭象可能認爲在莊子時代文言文還不規範,所以他便對莊子表示寬容了。但即使依他的意思,莊子是不合規範地把“是鳥運於海”寫成了“是鳥也,海運”,那麽,緊接著“則將徙于南冥”句中的“則”又作何解。“則”是個連詞,承上啓下,“則”之前是因,“則”之後是果,相當於現代白話中的“因爲……所以”,“於是”。爲什麽鵬在海中轉動身體,要導致它南徒呢?這點郭象就不管了。他既然已經原諒了莊子把“運於海”寫成“海運”,也就一併原諒他用“則”的不規範了。難道我們能苛求古人嗎?只要能把古人的話扭到我爲他鋪下的正軌上來就行了。請看他這樣“寬容”地理解了莊子的話以後,所發揮的高見:“此豈好奇哉?只以大物必自生於大處,大處亦必自生此大物。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厝心於其間哉?”這有什麽希奇呢?只不過是大東西一定會從大地方産生,大地方也一定會産生大東西。明白這道理本來很自然,就不會有失落感,又能在這裏用什麽心思呢?

  這怎麽不希奇呢?

  被他幾句話一繞,怎麽繞出個“理固自然,不患其失”來了?誰“不患其失”?是鵬鳥嗎?從莊子的話裏,哪里讓人感覺到鵬應該有失落感了呢,需要郭象來開導它認識到“理固自然”?是讀者嗎?讀者應該“不患其失”?那麽,“其”又指的什麽?指鵬鳥嗎?要讀者別爲鵬鳥瞎操心?指讀者本身嗎?要讀者別替自己瞎操心?讀者爲什麽在讀了莊子這句話後會“患其失”起來呢?

  這些問題,郭象一律不給任何答案。以後,我們可以時不時地看到郭象這麽站出來莫名其妙地教導讀者。你被他這種不知來龍去脈的話弄懵了,真還不敢輕易懷疑他的權威性。

  讓我們看看郭象這樣作注的長期效應。

  王先謙的《莊子集解》(以後簡稱《集解》):“《玉篇》:‘運,行也。’案:行於海上,故曰‘海運’,下云‘水擊’是也。”雖然把“運”解爲“行”,但把“海運”解爲“行於海上”,與郭象一樣思路。

  《集釋》郭慶藩案:“《玉篇》:‘運,行也。’《渾天儀》云:‘天運如車轂’,謂天之行不息也。此‘運’字亦當訓‘行’。莊子言鵬之運行不息於海,則將徙天池而休息矣。下文引《齊諧》六月息之言可證。郭氏謂‘非冥海不足以運其身’,《釋文》引司馬、向秀之說,皆失之。”儘管他表示不同意郭象之說,但他把“海運”注爲“鵬之運行不息於海”,還是未脫郭象之窠臼。

  不同意見終究還是有的。《今注譯》引宋代林希逸說:“‘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之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湧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里。”清代王闓運說:“海運,今颶風也。”近代陳啓天說:“海運,謂海風動。”

  這三種注解的好處,是把“海運”按字面解爲海的一種狀態,而不是“運於海”。這樣,莊子就沒有不合語法規範地亂寫,省得郭象再去寬恕了。至於“海運”是否就是“海風動”,還是可以商榷的。莊子在“海運”後緊接著說“則將徙”。“徙”是“遷移”的意思。不是出門旅遊,而是徹底搬家,因此是件大事。而且,“徙”往往帶有被迫的意思,迫不得已,故而又引申出了“避走”、“踰越”、“謫戍”等義項,用“徙”差不多都含貶義。說“則將徙”,就含有在原地呆不下去的意思在,至少是個重大決定。作出這重大決定的原因是“海運”,那麽,每年周期性的海風動,似乎性質輕了些。我的理解,“運”還是循《說文》“運,迻徙也”之原初義,但這“迻徙”的主體不是“鵬”,而是“海”。中國古代不是有“滄海變桑田”之說嗎?爲什麽極北之“冥海”不會“迻徙”呢?海水乾涸了,鵬就只能計劃往南飛了。

【南冥者,天池也。】

  在南極的地方,那裏是一片天池。

  這樣順下來看,《現代版》把這句話譯爲:“鵬這種鳥,平時浮游海上,每到海水洄流成大漩之年,便要憑藉水勢升空,遷飛到南冥去。南冥在遙遠南方,不見太陽,天黑水暗,同北冥一樣的是海洋。”與莊子原意,還是最接近的。

  但說鵬飛南徙出於不得已,不是向郭象的意見靠攏了嗎?本來,寓言故事的敍述部分,不是每句都隱含有微言大義的。一字一句的張皇幽眇,弄得不好就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照我意思,莊子說,因爲海的遷移,導致鵬決定南徙,就是這麽講故事而已,背後沒什麽深刻寓意在。若一定要說這言外有音,我也可以給一個與郭象之說相反的答案。莊子在本書中說了許多高人避世的故事。高人聽到有人要把天下禪讓給他,交給他治理,有的趕快逃走,因爲他是根本反對“治理天下”這一說的,認爲天下只有越治越壞;有的則覺得深受侮辱,因爲對方以爲他跟世間俗人一樣貪戀名利,這不是白白修煉了嗎?於是憤而自殺。莊子在這裏就用鵬來作爲這樣的高人之象徵。“海運”就是指環境越變越壞,竟然有人來請他出山治理天下,他在山中的世外桃源裏再也呆不下去;“將徙于南冥”,就是趕快去尋找新的安身之處,像老子一樣西出函谷關。

  讀者且看,這樣解說如何?

  諸家中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成玄英的疏。他一上來說:“即此鵬鳥其形重大,若不海中運轉,无以自致高升。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這完全是順著郭象的話說。“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在郭象的意思上發揮,這忙幫得很好。但想不到他發揮出了味道,話鋒轉了向:“且形既遷革,情也隨變。昔日爲魚,涵泳北海;今時作鳥,騰翥南溟。雖複升沈性殊,逍遙一也;亦猶死生聚散,所遇斯適;千變萬化,未始非吾。所以化魚爲鳥,自北徂南者,鳥是淩虛之物,南即啓明之方;魚乃滯溺之蟲,北蓋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舍滯求進,故舉南北鳥魚,以示爲道之逕耳。”被他這麽一闡發,豈但鵬飛南徙,是自覺的追求光明的行爲;就是鯤化爲鵬,也是追求上進的表現。這都是求道的象徵,那麽,後面蜩、學鳩、等輩對鵬的非議,不是明顯的低級趣味嗎?郭象作注的煞費苦心,不是都前功盡棄了嗎?如果郭象看到成玄英這樣爲他幫倒忙,不知作何感想。但成玄英這麽發揮,也否定了他前面的話:“雖複升沈性殊,逍遙一也。”既然一樣是“逍遙”,又何必“向明背暗、舍滯求進”?又哪來的“爲道之逕”呢?這位道士先生真是“得意忘言”,把言論的邏輯規則給忘記了。但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成玄英還是個忠厚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