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十五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內篇大宗師第二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痛乎遊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崔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郭註:真人與物同宜,非朋黨也。下之而無不上,若不足而不承也。常遊於獨而非固守。曠然無懷,乃至於實。暢然和適,故似喜也。動靜行止,常居必然之極,不以物傷已而無所趨也。至人無厲,與世同行,故若厲也。崔乎未可制,高放而自得。連乎其好閉,綿邈深遠也。刑者治之體而非我為;禮者世自行而非我制;知者時之動而非我當;德者彼所循而非我作。以刑為體者,任治之自殺,雖殺而寬,以禮為翼者,順世之所行,故無不行。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小大相君,不得已之勢。承百流之會,居師人之極者,任時世之知,委爻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矣。丘者性之本,物各足於本,付莘德之自循,斯與有足者至於本也。本至而理盡矣。
 呂註:真人與物有義而非朋。盛德若不足,而不承也。先聖嘗嘆觚不觚,真人之觚觚矣,與世推移,非堅而不能自舉者也。其道彌滿六合,而未始有物,然而居其實者也。那之言炳,受而喜之。崔亦猶催,迫而後動。瀋乎遊我色,而容物也。與乎止我德,不失己也。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則厲乎似世猶可制也。崔乎大哉,則不可制也。連乎好閉,不與物通,故悗乎忘其言也。此皆言其似而不可以狀求也。仁者於殺則矜之,以其愛之也;不仁者於殺則快之,以其惡之也。真人無所愛惡,則其殺也,豈不綽乎哉?此則見其所體矣。克己復禮,則視聽言動莫非禮也,用之為翼以行於世而已。入於不古不今,則豈有時哉?物探而後有知,是其不得已於事也。以德如軌轍之可循,則有足者皆可與之至於丘也。丘者,中高之地。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凡此皆用吾真而已,何動行之有哉?
 林註:真人與物宜而不為黨,心若不足而其道首出萬物之上。《老子》云:後其身而身先,若不足而不承也。與者自適,觚者獨立,而人皆可入,故曰不堅。其道舒張,雖虛而不華也。喜則其色炳煥,崔則迫而後動,遊其色而不藏,止於德而常靜。夫惟遊我德,故厲乎其似世;夫惟止我德,故崔乎未可制。終則退藏於密,連乎好閉,悅-下忘言而至矣。以刑為體者,其殺如秋冬,理之當然,雖殺而綽然有餘也。禮者德之華,所以行於外,有翼之象。以知為時者,因時之自然,不得已於事也。丘者,地之高,有足者,皆可至。以德為循,亦猶是也。此皆真人出而與人同者,亦何嘗經心哉?
 詳道註:其狀義而不朋,不可得而親疏。若不足而不承,不可得而貴賤。觚而不堅,行雖弗圓而非固守。虛而不華,文雖弗實而非滅質。那乎其似喜,暢然自適也。崔乎不得已,迫而後應也。清乎進我色,音精於內,發神於外也。與乎止我德,利用於外,不蕩於內也。厲乎、警乎、連乎三者,至為去為也。愧乎其言,至言去言也。真人之道,至於去為去言者,以刑、禮、知、德為本而已矣。經中多以山喻道、丘喻德,藐姑射之山、隱井音粉之丘、具茨之山、崑崙之丘是也。真人之道用之不動,而人真以為動行者,是咯萬物之眾而疑天地雕斷之勞也。

 碧虛註:真人之容狀非有朋黨也,復能謙沖若愚,卑而不受,觚而不堅,虛而不華,那乎似喜,崔乎不得已,言其虛曠悅悍,應物有節也。清乎、與乎,言其溫顏教育。厲乎、警乎,則聽厲而仰高也。連乎好閉、悅乎忘言,此真人之道不可測識者也。而刑、禮、知、德,治世之具,叉有以體、翼、時、循之。刑不寬,則失治體;禮不興,則化不行;知不明,則事留滯;以德循禮,然後能行於道也。土高日丘,人物之所歸聚。有足,言能行者皆可至也。真人無為,自合天理,世人見其成功,則以為動行者也。
 趙註:與物宜而非黨,周而不比也。中不足,則外物易入,此無所入,實若虛也。觚有稜角,易與物件;堅而不觚,則觚.不觚矣。虛而不華,大而非夸也。那乎、崔乎,外洋洋見於顏色,中實迫而後動也。清乎進我色,安安而能遷。與乎止我德,和而不流也。厲乎其似世,有人之形,無人之情也。警乎未可制,廣矣,大矣,物莫禦也。連乎好閉,無關鍵而不可開。悅乎忘言,默而成之也。刑、禮、知、德,不得已而應世之道也。以刑為體,象刑惟明,藏於不用也。以禮為翼,知和而和,叉以禮節之也。以知為時,動靜不失其時也。以德為循,言與有足者至於丘。丘,山也。有足,人也。與之者無足也,特寓形骸象耳目,人見其不行而自至,真以為有足也。
 鬳齊云:義而不朋,中立不倚也。慊然若不足,而不自卑承。觚,德之隅也。觚而不堅,有德之隅,而無圭角也。張乎,舒暢貌。虛者,有若無。不華,實也。那那似喜,不喜。崔,下也,處世應物有不得已之意。滀乎,充悅貌,其生色也眸然見於面,故日進我色。與乎,自得之貌,進我德,吉祥止止也。望之厲然與世人同,而其中實有崔乎不得已之意。警乎未可制,不屈於世也。連乎,密也。好閉,不欲開口。方其未言似不欲言,及其既言亦若不言,故悗乎其忘言也,兩句一意。以刑為體,雖殺而綽綽乎,無件我心也。以禮為翼,行於世而徇俗也,時乎用知是不得已而應事也。循天德之自然而無所容力,譬人登丘山,有足行者皆自至,不必謂動勞而後至也。
 此言真人之狀者,其心善淵而不可測,姑即其形似者論之。義而不朋,與物宜而非黨也。若不足而不承,自卑者人尊之也。在眾人,則宜物必黨,不足必承矣!觚而不堅,康而不劌也。虛而不華,實若虛也。那乎、崔乎,則言其情似喜於濟人利物,必似乎不得已,益無心之應,斯真應也。瀆乎進我色,眸然見於面,人喜即之也。與乎止我德,愛人也以德,人亦樂得之,此皆言其德容之盛,有以化物。厲乎,難釋,崔本作廣乎,官德量廣無不包,足以容斯世,所以警乎大哉獨成其天也。連乎其好閉,莫見其根門,若是則真人之道不容聲矣。禮、刑、知、德,皆先王治世之具,行乎自然,與民宜之,德則循之,而皆可至於高。循謂安而行之,非必動勞而可得也。陳碧虛照文如海、張君房校本,喜已世下三乎字並作也,與上下句協,似亦有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泉個,魚相與處於陸,相殉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郭註:常無心而順彼,故好惡、善惡與彼無二。無有不一者,天也;彼彼而我我,人也。真人同天人,齊彼我,曠然無不一,冥然無不任。知死生者命之極,非妄然也。真人在晝得晝,在夜得夜,以死生為晝夜,豈有所不得?今人有所不得,而憂虞在懷,皆物情耳,非理也。卓者,獨化之謂。人之所因者天,天之所生者獨化。人以天為父,晝夜寒暑皆安之而不敢惡,況卓爾獨化於玄冥之境,必安得不任之哉?真者不假於物,自然不可違,豈真#1君命而已。故證以涸魚之喻,與其不足而相愛,豈若有餘而相忘?夫非譽皆生於不足,至足者忘善惡、遺死生,與變化為一,必安知堯、桀之所在邪?
 呂註:夫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異,故其好之者,美與善也,而美善出於此;不好之者,惡與不善,而惡與不善亦出於此。則好與不好一也。一,猶水之湛然者;其不一,猶水之波流,亦水而已。知此,則非獨止而後止也。然有一,有不一者,其一與天為徒,退藏於密也;不一與人為徒,吉凶與民同息也。莫之致而致者,命;莫之為而為者,天。死生之相為夜旦,出於命與天,則人之有所不得與,此物之情也。吾何為哀樂於其問哉?以天為吾之所自生,身猶愛之,況生之所自生!其為父也,卓矣,獨不愛之乎?苟惟知其卓者而愛之,則生無足听明矣。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苟知其真者而聽之,則死無足距明矣。性命之源涸,處乎人偽之陸,而徇濡以化義之濕沬,不若相忘於道術之江湖,而不知死生聚散也。益悅生惡死者,情;無死無生者,道。譽堯非桀亦情而已,知兩忘非譽而化其道,則所以忘死生者,未始不同也。
 林註:此言刑、禮、知、德皆真也,故復明好與不好,冥為一致。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則一與不一復為一矣。天人齊等,無有高下,豈復有一與不一之相勝哉?死生之理,命也。陰陽之常,天也。真人任其自然,在晝得晝,在夜得夜,以死生為晝夜,豈有所不得與?然猶有息慮在懷,皆物情耳,非理也。卓者,天地之祖;真者,萬物之母。物自天生,以天為父,樂從而不敢違,況天之祖乎?以君為勝乎己猶以身死難,況萬物之母乎?涸魚濡沬,不若相忘於江湖,以喻大道之世,物各逍遙,雞犬相聞,民不往來。及至後世,道散朴離,趺提為七,整躉為義,父子兄弟懷情相欺,始思所以治之,譽堯非桀,紛爭無已,不若相忘於自然也。
 陳詳道註..一者無進於天下,卓然獨立,塊然獨處,天得之以清,地得之以寧,侯王得之以為天下正。是以古之得道者,始於致一,中於抱一,終於反一。此真人所以無適而非一也。萬物本一而不一者,物之私意;冥夫一者,則知物之私意亦一而已。故入而一則與天為徒;出而不一則與人為徒。與天為徒而不失人,與人為徒而不廢天,則一與不一復為一矣。夜者旦之藏,死者生之始,觀夜旦之不足係,則死生豈足卹哉?故真人無情於生死而生死與之皆,則夫人之有所不· 得與皆者,物之情也。人知以天為父,以君為尊,而不知所謂卓者尤當愛,真者尤當守也。至仁無親,則有恩以相生,養者不足於仁也。至知無知,則有情以相非,譽者不足於知也。江湖,譬道之廣大,故言道者多以水喻之。碧虛註:得與,猶相與。人之不能一好惡,同天人,齊彼我者,皆物情之所係也。彼唯知尊愛天命而未識保其妙道,唯知死節事君而不知外身修真。魚失水則相濡沬,適江湖則忘矣。人昧理則相非譽,得此道則化矣。
 趙註:好之也一、弗好之也一,好惡在人,我則無好惡也。天則無好惡,人自有好惡耳,何勝負之有?知夜旦相代,天之所為;死生相代,命之所為。通乎晝夜之道,則知死生之說,人而不知此理,則悅生惡死,情皆然也。子之所以孝其父者,以父為天也,而在己之天不知愛,可乎?臣之所以忠其君者,雖死不顧,而真君之所存不知尊,可乎?魚處陸而思水,人處亂而思治,皆不免悅生惡死之情。相忘江湖,相忘道衍,則生死一理,何喜何懼哉?

 鬳齋云:一,自然也,造化也。好惡之異同,皆不出乎造化之外,故一與不一皆一也。人能同好惡,則知天,故與天為徒;以好惡為異,則知人而已,故與人為徒。真人無好惡異同,無分乎天人,但循自然而已。涸魚之相濡沬,喻人處世有為;相忘於江湖,喻體道無為也。譽堯非桀一句,是其獨見自得處,無桀亦無堯,無譽亦無毀,兩忘而付之自然,是化之玖道也。
 此論真人好惡出於至公,亦猶無好惡也。故好亦一,弗好亦一;其一也一,不一亦一。其一與天為徒,本乎自然,無所不一也;其不一與人為徒,或出使然,不純乎一也。以道觀之,一與不一亦一而已。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亦何相勝之有!盖恐世人泥夫述之不一,而失其理之大同。故又喻以人之生死猶天之有夜旦,凡戴天履地者,俱不免而有所不得與知者,皆物情蔽之耳;若攝情歸性,混合天人,則可以與知死生之理,猶夜旦之常,而不足芥蒂也。人以天為父,而猶尊愛之,況己之卓然者乎?君愈乎己,而身猶死之,況己之至真者乎?此又直指道體,以示人人能反求其卓然、至真者,則知吾之生死乃一念之起滅,一氣之往來耳。儻不明此,則失其所以生,何異魚之處陸而徇濡以濕沬?視相忘於江湖為何如哉?
 南華自謂吾為是論,亦無異譽堯非桀,未能相忘而化其道,盖欲人忘言而以心契之,又所以掃其逵也。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十五竟

#1『真』應為『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