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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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王元澤傳
養生主篇
夫齊物者必無我,無我者必無生,無生所以為養生之主,而生之所以存,此莊子作養生主之篇,而次之於齊物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生者,天之委和也。天地之委和,於人素定其分,而不過其極。故曰吾生也有涯。役於富貴,悅於榮寵,思慮交萌,而妄情無限。故曰智也無涯,以有涯之生,而隨無涯之智,則生之所以不存矣。生之所以不存,則安足以免困苦之累歟?故曰殆已。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善養生者,內冥其極,而任其自然,忘善與惡,則所以遠於刑名矣。不善養生者,思慮內萌而以善為善,以惡為惡,所以近於刑名矣。遠刑名則生所以全,近刑名則生所以喪,緣督以為經,所謂道中庸也。夫至人之養生不役物,不喪真,不擇地,不害性而已。故不役物則可以保身,不喪真則可以全生,不擇地則可以事親,不害性則可以盡年,此皆存諸己而已。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書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木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l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家,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輒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譟然已解#2,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夫生必有理,而理出於性命之際,能順其理,則舉知其全生之妙。此庖丁之解牛,能依牛之天理,而所以舉不見其全牛也。然庖丁寓言養生於解牛,必言其三年,而又言其十九年者,蓋言陰陽之數,雖更而生之,所以愈全也。故曰未嘗見全牛。又曰刀刃若新發於硎。夫庖丁之能解牛者,以其善刀故也。善刀者,全其刀之利,韜藏而不衒也。故曰善刀而藏之。所以况養生者,必全其生之之理而歸之,老子所謂全而歸之,是也。文惠君遂悟庖丁之言而知養生,所謂庶幾於道也。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生者,本也;形者,枝也。本固而枝缺,則亦可以為全;此右師雖介而生所以全,公文軒徒驚其形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雉飲啄於野澤,則忘形而樂生;畜乎樊中,則養形而傷生樂;生則神所以全,養形則生所以喪,生之喪則未免乎憂累。故曰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3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至人以生之為暫來,以死之為暫往;生不喜其成,而死不悲其毀;然老聃死,而秦失弔之而三號者,非所以哀其毀,而蓋不能獨異於眾也。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
夫至人忘情全真,汎然自得,生死利害未嘗介蠆於胸中,故適來則為時,適去而能順;時不為之樂,而順不為之哀,此生之所以生生而無喪也。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天者,命也,命之所受於人,不可逃遁而已。逃其命,則累其生,適自致於憂患矣。故曰遁天之刑也。帝,亦命也,命無係著則憂患不能累其生。故曰帝之縣解也。養生者必達乎二者之妙矣。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以薪繼薪,則火不能滅,知生養生,則生不能絕;不滅則火所以傳,不絕則生所以久,所以無時而盡也。故曰不知其盡也。夫莊子之言養生,始乎有涯,而終乎不盡者,以性命受之有分,而能不累於榮辱利害,則生之所以不喪而無極矣,所以終於不盡也。非明達者,孰與於此乎?
人間世篇
善養生者,必自得於性命之際而無思無為也。無思無為,則足以處人間,應世變,而憂患不足以累之。此莊子作人問世之篇,而次之於養生也。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4則,庶幾其國有廖乎。仲尼曰:譆。若殆#5往而刑耳。
天下之事變不一,非經世者,不足與之應對酬酢矣。夫經世者,本無我。無我,則無思無為,而患禍不能及之矣;故仲尼者,無我也。無我,則己見無對故#6當天下之至變,處天下之至難,則寂然不動,而無纖毫之累。顏回者,克已也。克己則未至於無我,當衛君之輕用其國民,則介然自動而欲以所聞#7說之,而幾不免於累。夫仲尼之無我,則無思無為也。顏回之克己,則有思有為也。有思卒至於無思,有為卒至於無為,此顏回終至於未始有回也。未始有回者,亦無我也。此二人足以為萬世法。莊子所以首於此篇而稱之也。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道集於虛而生於一。一者,道之妙本矣。夫能抱一,則足以為天下式。故曰道不欲維。不能抱一,則支離而百端。故曰雜則多。惑於百端,則心不自止。故曰多則擾。心不自止,則未免於憂累。故曰擾則憂。未能自免於憂累,則豈能去他人之憂累乎?故曰憂而不救。此皆有思有為之政也。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聖人無名,所以無為;無智,所以無得。無為則物莫不歸,無得則物莫與競。常人好名用智,而所以有為有得也。有為則物不相服,有得則物必與競。故曰名也者,相軋也。智也者,爭之器也。
且得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8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美也,命之曰菑人。舊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主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目將熒之者,所謂眸子眊焉,是也;色將平之者,所謂色(赤十皮 )(赤十皮 )焉,是也;口將營之者,所謂騰口之說,是也;容將形之者,所謂以為容悅,是也;心且成之者,所謂役心從物,是也。此皆不存諸己之累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逄,紂殺王子比干,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脩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9所不能勝也,而况若乎。
名實者,虛器也。聖人豈有心而求之歟?故寂默無為,而聲迹俱泯,凶患不可及之矣,此堯禹之所以能處天下也。昧者不知其然,而深求於名實,名實雖立,而凶息繼至,此叢敖、有扈之所以自喪其國也。故曰是皆求名實者也。夫聖人之忘名實,名實忘而所以無我,於天下萬物豈能累我乎?使聖人不忘於名實,則名實立而有我,於天下萬物交至而為累,聖人豈能勝之歟?故曰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
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釆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端而虛,勉而一,此內外雖正而由有內外之別。夫有內外者,必有諸身,有諸身則未免於患。老子曰:吾有大患為吾有身。此顏回未能忘我也,故仲尼告之以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10,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言十適 )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有不為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件
內直外曲、成而上比者,雖與天人上古為徒,而未得為無身也。未得為無身者,未得為無我也。此仲尼由答之以烏可。夫至人外無我而內無心,體合太虛而不可得有,故能使萬物俱化矣。若與天人上古為徒;則未合於太虛,烏能使萬物自化乎?故曰胡可以及化。故無心於物,則物莫不從;有心於化,則化未必及。顏回欲化衛君也,尚為有心而已矣。故仲尼告之以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11而為之,其易邪?二易之者,噑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若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
志一,則心鑑定而思慮澄,廓然空虛而至道自集也,故曰一志。夫中既空虛,而道集非由外知而由於內得也,故曰無聽之耳而聽之心。心既得之,則然後以氣而得之也,故曰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如此,則至道集于己,而推其緒餘而可化於人矣。然至道不可以情求,必先精其聰聽矣,故曰:聽止於耳。耳者,體也。體既得之,則合於心,心既得之,則合於氣,故曰氣止於符。
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
齋者,易所謂齋戒以神明其德,是也。夫齋則將以有思,而戒則將以有為。孔子將使顏回受其說,故使之心齋而已矣。故曰虛者,心齋也。然虛者,一也;齊者,靜也。一則足以應萬變,靜則足以制羣動。如此則可以化人矣。夫心齋,本於無我.無心也。此顏回悟心齋之言而遂忘於己也。故曰未始有回也。未始有回,則亦可以經世矣。
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
得至虛之妙者,雖處於天地之間,而泯然絕於聲聞也。故曰若能入道其樊而無感其名。夫無感其名,則沖寂也;物來則然後應,不來則不自動,譬由人籟受氣則嗎,氣止則息也。故曰入則嗚,不入則止。
無門無毒,
無門者,善閉也;無毒者;不洽也。善閉所以藏用,不治所以顯仁,此任其自然而然也。
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體全至虛,抱一自處,無心於物,而物來則應,不得已而然後起,至道所謂盡之矣。故曰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絕迹易,無行地難。
泯然無為,高世而絕迹,則聖人所以為易也。超然有為,經世而無患,則聖人所以為難也。故曰絕進易,無行地難。
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
人者,使然也;天者,自然也。使然可以欺,而自然不可詐,故曰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為。
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室虛則所以自白,心虛則所以自靜。靜則定,而性命之情不動矣,然後吉祥所以來舍也。故曰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心不虛,則不止。不止,則不定。不定,則所以徧法界,役萬物而不能息。形雖坐,而心實馳也。故曰夫且不止,是謂坐馳。
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死人乎。
耳目,外也;心智,內也。惟能忘我,則超然自得耳。目非必在外,而心智非必在內,體與化合,而理與神契,況人間焉有不化乎?故曰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
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體合至虛則可以使萬物之化。故曰是萬物之化也。禹舜有為之名羲蘧無之至,有為無為均是至妙,道至此而渾合,而不解散,聖人終始於其間也。夫道,合則渾而至妙,離則散而猶精;得其渾,則足以任之自化,得其散,則亦可使之入化矣。故曰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况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嘗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12。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藏,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經世之道必先於忘身,而其次在信命,故忘身則至於無我,而信命則任其自然。如此,則憂患不足以累之。此莊子於人間世之篇,首言顏回之化衛,而次言葉公子高之使齊也。夫子高之使齊,而仲尼告之以義命,此賢人之事而已,所以降於顏回而言之。至于顏闔之傳衛太子,匠石之見齊櫟社,子綦觀商丘之大木,此皆有思有為之事也,故第降一等而言之。人間世之說無以復加矣。此莊子為言盡道如此矣。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一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一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
有天地,然復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父子君臣之道立,則萬事起。萬事起而不可以不慎,故曰大戒。夫父子,內也;君臣,外也。內焉者,主於命;而外焉者,主於義。命所以無間,而義所以立我。無間則不問於親,立我則能立於君。親不可違,而故曰不可解於心。君不可避,而故曰無適而非君也。夫內事父而外事君,是有諸身而已。有諸身,必有諸事,不可遁去而已矣。故曰不可逃於天地之間。此事之自然,而惟能順其自然,則免於憂累矣。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不擇地而安之者,所謂安土也;不擇事而安之者,所謂不辭難也。安土故能愛,不辭難故能誠;愛鈴孝而誠必忠,臣子之道盡於此。故曰孝之至,忠之盛也。至者次於盛,而盛者廣於至。
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夫子之事父,知其有命;臣之事君,知其有義。守之於心而順其自然,則悲喜不足以動也。故曰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於前。夫哀樂者,心本無有而惟外物之所致,能守其心而忘於哀樂,則達於義命之極,而死生所以安之也。故曰德之至也。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13,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臣子之事君親,能安於命,則忘身。忘身,則生死不介於胸中。故曰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也?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
喜出於不喜,怒出於不怒,則其言所以盡誠也;喜出於喜,而怒出於怒,則其言所以非誠也。盡誠之言有法度,而非誠之言多過溢;過溢之言,傳之者非易也。故曰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至難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
凡溢之類也妄,妄財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其幾乎全。且以巧鬭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多奇樂。
以巧鬭力卒乎陰,以禮飲酒卒乎亂是皆已甚之事也。故曰泰至則多奇巧,多奇樂。此聖賢不為而已矣。
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彼易以動,實喪易以危。
孔子曰:予欲無言,聖人豈欲強言乎?蓋無言者,物不能擾,而有言者,物所以應。應則所以不靜矣。故曰言者,風波也。無所行則迹所以藏,有所行則進所以顯。迹顯於外而真亡於內矣。故曰行者,實喪也。夫不靜則至于動,真亡則難以安。故曰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
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
夫處心於寂然無事之際,則和聲內蘊而夜氣自存,達於性命之理,而動靜正順矣;若蹴之於紛然憂患之際,則天真茀亂而夜氣不存,違於性命之理,而舉措乖迕矣。故曰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
尅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
夫至人藏天真,晦心術,不期為而自為,不必應而自應;靜與物同而動與吉會,儻衒聰明,務精察用。心太過,則舉措有不肖之累,而禍患之來不知其所招,而又不知其終極也。故曰尅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
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
人臣之道顧於義而已,奉君之令則無改,格君之非而無成。故曰無遷令,無勸成。然既不遷令、勸成,而不能任其自然;而違理以益上,則所謂揠苗而助長也。故曰過度益也。
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歟。
美者,充實,惡者,自戕。充實自戕皆所以無虧也。故曰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充實非一朝之所致,故言在久;自戕不可革而已,故言不及改。有美有惡,則不若無美無惡也。故曰可不慎歟。
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至人無心,乘萬物以為心,來去無礙,而不居其一,所謂遊心者也。既乘物以為心,則無為而已矣。若其有為,則非得已,而有為是不得已而後應也。然不得已而後應,又能去其已甚而存于中,所以全於道也。故曰乘萬物以為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為臣如此,則盡道矣。此子高賢而仲尼終告之以至人之道也。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14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15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天生賢智,所以輔于不賢不智矣。賢智者,街其賢智,則不賢不智者,起而為累矣;惟能內冥賢智而外與物同,則亦足免當世之息。此顏闔之傅衛太子,而蘧伯玉告之以信理晦默之義,故次於子高之事而言之也。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
孟子曰:枉己者,未有能正人者也。夫欲正於人者,必先正於己。己正而人亦自正。此蘧伯玉答顏闔之問,而先之以正汝身也。形莫若就,
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形者,天之委質也;心者,人之真君也。委質不可不全,故曰形莫就。若真君,不可不和,故曰心莫若和。形全者,不可曲從於一物;心和者,不可攄發而示外。故曰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16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叮畦,亦與之為無叮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夫君子外順而內正不務獨異於人矣。故趁時應變而與物無迕,蓋能通達其道而不立小廉以自高,要之,以無玷為美也。故曰達之,人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娘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决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螳蜋以臂當車轍,才雖美而不勝其敵也;猛虎不敢害於養己者,性雖惡而不敢犯其順也。顏闔之傅衛太子,太子之從於顏闔,何異螳蜋猛虎歟?此伯玉所以引之而告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屬盛溺。適有蚤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仁人之愛物,不失於愛而曲全其愛;物有迕理,則率而使順,而終不忘其所愛矣。豈務過愛而反傷其愛乎?傷愛,則以人而滅天也。故曰意有所至,愛有所忘,可不慎邪。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17,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木十虍十旦 )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18,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柰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盲。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19之,不亦遠乎。
物之生長則所以為得性,翦伐則所以為失性。得性則為榮,失性則為辱。榮必有所譽,而辱必有所毀。齊之大櫟,豈欲於失性之中而復求榮譽乎?此所以不欲為社,明矣;而匠石之弟子尚疑焉,此明至人之於世,以道任性忘己齊物,而毀譽所以不及矣。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20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荊氏者,宜楸栢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夫至人能存諸己而不蘄乎用。存諸己者足,而其用所以有餘,蓋至於命者,是也。命者,萬事之根本,而莫大焉。故莊子每以大樹而為况。樹之為用,用則傷其根本;而不用,則枝葉以生。故以不村為材,而無用為用,事能全而不傷也。老子曰:深根固蒂之道,蓋亦言其命也。而南伯子泰見商丘之大木,而嗟嘆其神人之不材,此亦知其全命之道歟。使神人以村而見用,則不能全其命也,何異宋氏之楸相桑乎?夫宋氏之楸橋桑之先夭,以其小有村而已。故小有村而不能明道,以至於命則適自為累而已矣。故曰此材之患也。
故解之以#21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牛之白顙豚之亢鼻,此物之所以不材也;人之痔病,此人之所以不材也;巫祝皆為不祥而不用,不用所以生全也。生全所以得終其天年。得終其天年,則祥莫大焉。故曰此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然莊子之言及此者,蓋以處人間者,不能晦道以忘己,而多務衒材以誇眾;眾雖企慕而反傷其命矣。豈若晦道以忘己,藏材以全命,而免經世之患乎?此所以反復言之而寓意也。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骨十卑 )為脅。挫鍼治懈,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况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疏者,形不正之人也。形不正於外而實自正於內,足可以全其命也。故曰由足以終其天年。然支離其形則尚能全其命,況支離其德而歸功於羣材,外不衒其美而內不虧其實,又豈不能全命而免人間之累乎?故曰又況其支離其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兔刑焉。
大聖人與世推移而不凝滯於物,物亦莫能傷之矣。孔子之心未嘗以經世為事,其所以推而行之者,直隨時而已,故時之可行則成其功,時之可止則全其生,汎然無礙而盛衰不自以知覺,此聖人之心如此也。故接輿之歌所以寓聖人之心,而莊子引之以終經世之道,而亦自嘆其不得於時,故曰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莊子之所謂禍福,非世之所謂禍福也。以能全性命者謂之福,忘性命者謂之禍。全性命者,其道微。故曰福輕乎羽。然以至微之道,而不能自舉而行之。故曰莫之知載也。忘性命者,其理著。故曰禍重乎地。然以至著之理,而不能自知而避之。故曰莫之避也。此莊子所以嘆人間之人,不能盡知全之之道也。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始乎,畫地而趨#22。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23卻曲,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此所謂小有材而不能自全而已矣。工文,所謂此材之患,是也。豈知聖人以不材為神,而無用為妙乎?知其不材,明其無用,則經世之道極盡矣。此莊子所以終之於此言也。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三竟
#l王孝魚依趙本『非』下補『全』字。
#2《閱誤》 引文如海、劉得一本『解』下有『牛不知其死也』六字。
#3《闕誤》引文如海本『其』作『至』。
#4《闕誤》引江南李氏本『其』下有『所行』二字,『則』字屬下句。
#5 《闕誤》引張君房本『殆』在『而』字下。
#6據四庫本『於』作『故』,故改。
#7『間』字依上下文及四庫本改作『聞』。
#8《闕誤》引江南古藏本『術』作『衒』。
#9趙本無『之』字。
#10趙本、四庫本均無『之』字,故刪。
#11《闕誤》引張君房本及注文『而』上補『心』字。
#12《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下句作『寡有不道以成懽』。
#13 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忘』後均有『其身』二字,故補。
#14浙江書局本為『大』字。
#15四庫本、浙江書局本『道』均作『適』,故改。
#16原本為『旦』,依上下文及四庫本疑筆誤,故改為『且』。
#17《闕誤》引江南李氏及張君房本『牛』上有『數千』二字。
#18原本為『天』,據四庫本、浙江書局本疑為筆誤,故改為『夭』。
#19原本為『喻』,據郭注本、四庫本改為『譽』字。
#20《闕誤》引張君房本『隱將』作『將隱』。
#21『之以』二字依世德堂本互易。
#22原本為『趁』,據四庫本、浙江書局本改為『趨』字。
#23《闕誤》引張君房本『吾行』作『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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