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7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大掌柜叹了一声说:“给我倒碗水……”
  赵小伙计端了水给大掌柜,大掌柜浅尝了一口把碗推开了,“怎么这么寡味?”
  “哎呀!”赵小伙计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的,我把放盐的事又给忘了,我这就去加盐。”
  大掌柜叹口气闭上了眼睛。这个贴身小伙计人倒还挺机灵,就是做事太慌张,毛手毛脚。年龄也太小,才十六岁,夜晚睡觉也过于沉,常常误事。于是大掌柜不由得又想起了王福林。王福林聪明却不露锋芒,性格也沉稳,跟随他多年得心应手。自打王福林走后到赵小伙计这儿已经换了三个贴身伙计了,没有一个让大掌柜中意的。
  好歹喝了一点水,大掌柜接着又昏昏睡去。见大掌柜睡了,贴身伙计把大掌柜砸碎的瓷杯收拾了也自去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大掌柜的病情已经发作起来,嘴唇发紫,冒虚汗,眼睛红红的,身体在被子下面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小伙计急忙把郦先生喊来。郦先生站在大掌柜的炕前一看,知道是大掌柜的老毛病又犯了,立刻打发人去请归化城最有名的大夫聂先生。
  诊了脉之后聂先生说:“大掌柜的病倒是不打紧的,是焦虑过度虚火上升所致,还是老毛病。我开三服药,给大掌柜煎了吃,不日就会好的。只是千万要注意休息,不能再受劳累了。”
  送走聂先生之后,郦先生叮嘱赵伙计:“任何人不得接见大掌柜,让他静静地养息。凡找大掌柜的人,一概都推到我那里去。”出了门郦先生又返回来,对小伙计说:“尤其是从老家来的财东们,不论资格多老岁数多大,一概不准接见!”
  其实就是聂先生不讲郦先生也知道大掌柜这病是如何所得。九月间大掌柜亲自带了驼队赴俄境经营,打的招牌是乌里雅苏台分庄送货,属于声东击西的秘密行动。照道理,堂堂归化第一大通司商号向俄商购买空白的俄国人执照和运货小条,这与其地位和声望是极不相称的。细究起来当然也是违法的事情。出此下策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自库伦办事大臣安德与俄国伊尔库茨克省长签约之后,俄商六大公司和新冒出来的莫霍夫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以及背景更为复杂势力也更大的巴达玛耶夫公司,在短短几年的工夫里已经把他们的公司开遍了喀尔喀草原的各大中城市。他们出卖空白的俄商执照和运货小条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许多华商包括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不少商家,都暗地里购买了俄国人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这也是无奈的选择。
  还有新的变化,清廷驻库伦大臣也由安德换成了贵斌,人换了做事就不一样,安德吃贿胃口是很有名的,但于大面之上尚能顾及体面,吃贿也只吃中国商人的贿;可是新上任的贵斌为了吃贿往往就不把面上的事放在心上,他比安德有了发展,就是不单吃中国商人的贿还敢吃俄国商人的贿!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俄国商人给贵斌行贿就更加肆无忌惮;半公开地出卖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的事情已经闹到了几乎尽人皆知,贵斌只装作看不见。世势如此,大盛魁也只好随波逐流。事情虽说是做了,但是身为一方商界的领袖,大掌柜是讲面子有身份的人,心里不免留下许多愧疚和窝囊。在唐努乌梁海中俄界山的萨彦岭南麓大掌柜停下了,他没有随大驼队出境,为掩踪迹在城柜薛拳师的保护下,大掌柜乘了三峰骆驼(轮换着骑)连明昼夜地赶回了归化城。
  归化城柜这边有一大摊子事情在等着大掌柜处理。民间有句俗话流传甚广,叫作月月骡子季季标。所谓“骡子”和“标”指的是商业往来的账目结算,互相之间一个月之内要小清一次账,称作“骡子”;大结算称作“标”。标分四季,称作“春标”“夏标”“秋标”和“冬标”,其中以冬标为最重要,一年之中所有的拖欠包括“骡”期和其他标期遗留下的事情都要在冬标中最后了结,不能拖过年。这是惯例。大盛魁一年之中流水超万万两银子之巨,该欠找账的数额亦是十分之大,与俄商之间的相互找账在恰克图由二掌柜主持进行;而其他的往来找账,像湖南湖北福建的茶账,杭州苏州的丝绸锦缎,山东的瓷器等账目一律集中在归化的冬标结清。一般账目经营部门的掌柜和大账房就可以按规矩办理,有纠葛不清的郦先生出面办理,重大的事情就非大掌柜不能做主了。城柜的大小客房都住得满满的,都是全国各地的过标的商界老相与。有些人不仅仅是出于礼貌大掌柜也得见一见。仅这冬标一项就把大掌柜忙得晨昏难解。
  再加上像应酬新上任的张道台之类的场面上的事也非得大掌柜出头不可,就更使大掌柜忙上加忙了。而忙中添乱的是,今年适逢大盛魁的账期。
  三年一分账,三年里字号内积下的事情都要集中在账期内解决,到时候山西那边王、张、史三姓财东户统共二百零六家财东都要来归化参加财东会议。
  财东会议虽说是日子可以前挪后拖,但前边有关堵着,再拖也不得拖过阴历的年三十。还得给财东们留下返回的走路时间。百事搜集都赶在了一起。所以大掌柜的病倒实是积劳成疾。
  一连数日郦先生被纠缠在繁多的事务之中。这一日直到晚饭时候与最后一个天津商客谈完话,送走客人正待去吃饭,身边的伙计报告说:“大先生,有一个刚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回来的伙计要见您。”
  “我顾不上,让他等几天再说吧。”
  那伙计刚走到门口就又被郦先生叫住了,问道:“从乌里雅苏台回来的那个伙计是不是姓古?”
  “是哩。”
  “是叫古海吧?”
  “是哩。”
  “那叫他赶快进来!我就等着他呢,这个古海是王锦棠向我特别推荐的人。”
  古海走进房间,给郦先生行了个礼问了好,将乌里雅苏台分庄掌柜王锦棠的亲笔信从怀里掏出来恭恭敬敬地捧给郦先生,然后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看着郦先生把王掌柜的信拆开来读。
  郦先生读罢王掌柜的信,抬起眼睛看了看古海。透过浅茶色的水晶石眼镜片,郦先生眼睛中的烦躁不见了,目光变得十分柔和亲切。古海猜到了王锦棠掌柜在信中一定是对自己在乌里雅苏台的表现评价不错。一颗悬着的心略略平伏下来。字号规矩,学徒在一地学习届满,掌柜是要给总号写评语的。这评语由本人带回总号,其内容不向当事人宣示。
  “沙尔沁驼场情形怎么样?”郦先生问道。
  古海说:“沙尔沁驼场的情形还算正常,两年之内母驼生了两千六百二十六峰驼崽,没有一峰夭折。”
  “好,不容易。王掌柜说你把沙尔沁驼场管理得井井有条,你还没出徒嘛,就能管得了一个大驼场,这确实不容易。”郦先生的目光又在王掌柜的信上扫了扫,“王掌柜说你把驼场上已经报废了的几千骆驼屉子都修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是随便做的。”
  “不必自谦,你大概不知道的,你修复了几千驼屉,节约是小,可是派上了大用场,救了急的!——咱字号从外路回来个驼队中正遇一批驼屉损坏,没有办法。王掌柜恰好把你修好的那些驼屉派上了用场!”
  “这事我并不知道……”
  “可是你无意之间已经为字号立了功……”郦先生突然改用俄语问古海,“王掌柜的信中说你在乌里雅苏台和一个俄国人学了俄语?”
  “是的,”古海也改用俄语回答郦先生,“我学的俄语不多,是从音节开始学的,是莫霍夫商店的一个伙计教的。”
  郦先生用俄语与古海谈了一会儿话,询问了乌里雅苏台的一些情况。古海基本上能用俄语把要说的意思表达出来,只是有时候为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常常要停下来想一会儿。
  “王福林因号务需要调往了杭州,大掌柜身边缺个合适的人深感不便,把你从分庄召回来就是要你顶替王福林,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
  古海原以为没了祁掌柜这个靠山,他是该走背子了。没想到鸿福大运已经来到自己的面前。他惴惴道:“我,我怕侍候不好大掌柜……”
  郦先生说:“你也不必自谦,只要认真做事就是了。你已是在号七年的铺伙,咱字号的规矩也大体知晓,这大掌柜贴身伙计不是随便差人做的,是大掌柜亲自选中的,目下姓赵的小伙计让大掌柜十分厌烦,你这会儿就去吧,告诉赵伙计,让他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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