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5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子!”
婆婆说:“你张婶子的能干在咱小南顺可是第一号的,出门地里,回家炕上灶间做什么都利落着呢!”
“想不利落也没办法呀,”张婶子很轻松地舒口气,“咱的命里就没那个福,在娘家时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嫁到了张家又遇上了张有那么个货色,娶过我没出一个月就去了归化,弄了个拍马不回头!也不知道是死在了草地上还是在那边又娶下了女人,死活没有个音讯……”
“哪儿能呢,”海子他娘赶忙说,“你可不敢咒他有叔,他有叔不是那种人!”
“我也是说气话哩,我早就跟海子说了,赶明他去了归化好好下点儿气力替婶子我寻寻那个死鬼……”张婶把扁担钩往桶上挂着,眼睛很热情地望望杏儿,“娃儿你命好!嫁到了古家算是嫁对了,海子那娃可是不一般哩,面相就好!我懂得相法,海子是个大福大贵的贵人相!……我接的生,我最知道,他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娃不一样。我接生的娃多了,别的娃都是两三天才睁眼昵,海子一生下来没一个时辰那眼睛就睁开了,黑定定的看人就像会说话似的。”
也不等别人答话,张婶担起水桶走了。扁担嘎吱嘎吱地叫着在她的肩上颤悠。杏儿望着张婶的背影笑了,心想,这张婶真是个性子爽直的人。
一边打水婆婆一边对杏儿说:“你张婶真是命苦,张有叔一走快二十年了,一点音讯没有,弄得她是走也不是守也不是,打里照外就她一个人忙。连公婆殁了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着打发的,也亏着她身骨结实,要是她的这些事儿搁在我身上怕是两个也压趴下了。你看她担一挑子水走起路还一阵风似的呢!”
“是哩,”杏儿说,“张婶她真是耐得了苦!”
婆婆说:“人要穷呢可得有副好身子骨,倘要是小姐的身子逢了丫鬟的命,那可就惨了……”
杏儿一边摇着辘轳一边想张婶的事,好像有一片阴影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罩在她的心上,她就不那么快活了。她问婆婆:“娘,张有叔他,怎么地就能断了音讯呢?”
“怎么地,张有他去归化学生意。同去的四五个人哩,他们是自己干,做小买卖。干了几年挣了一些钱,张有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捧伙开了一个皮毛店。开头生意还挺好,隔些年也有钱给家里捎回来。后来买卖没做好,塌了,自那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归化地方有多大?就打听不出来?”
“怎么没打听!有人看见他了,说是张有拉骆驼呢,也有人说他去了草地,在喀尔喀那边做小生意去了。反正是没个准信!”
“买卖做不成,人就回来呗!岁数大了在外面有个灾灾病病的也没人好好照顾。”
“说得轻巧!做男人就那么容易呀?但凡是出去的,哪个不是硬折不弯?!除非是挣了发了,不然就是死在外边也没脸回来见人!俗话说,‘女人活得一腔血,男人活得一口气。’男人要是没有志气没有骨气,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杏儿不再作声了,默默地与婆婆抬丫水桶往回家走。
杏几生长在经商之风甚烈的晋中土地上,自幼耳濡目染对之中的甘苦也颇为知道一些。只是那些了解和认识都是朦胧的抽象的间接而粗浅的;初做人妻,对即将远行归化的小丈夫还没有建立起柔肠百结的情感,对小丈夫远去之后的漫长岁月中她将要忍受的独守空房的煎熬也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她才只有十六岁,只知道要做个好媳妇得听婆婆的话,而婆婆的话是不会错的。
海子、靖娃、杰娃这三个孩子都是十四岁,都是准备到归化去住地方学生意的,按照必须的程序在起身前一个月,在三个娃的家里都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婚。很久以来晋中一带就有早婚和小婿大媳妇的乡俗,有民俗为证“女大三抱金砖”。认为媳妇大几岁更懂得疼爱和照顾年龄比自己小的丈夫,那么做丈夫的自然就要少操心多享福了。更何况即将远行的丈夫留了比自己大的媳妇在家里,能更懂得帮助父母料理家务。问题是十四岁是个什么年龄呢?那是个人不嫌狗还嫌的年龄!说是十四岁那指的是虚岁,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男孩子会是一种什么心态?这是很好理解了。所以当家里苦心准备热情张罗为他们把媳妇娶到屋里,甚至那媳妇还相当漂亮,可他们就是不爱见!依他们的观点来看,与媳妇亲近,向媳妇陪软话,和媳妇睡一条被筒,那都是“男子汉”最丢人的事情,是“软”骨头,“没出息”!谁要是那么做了,谁就会被小伙伴们瞧不起。
还有一点儿挺要命的,那就是他们有话不跟家里说,要是说了或许事情就好一些,家长会给他们做工作,讲道理,晓以利害。他们心里有话只找小伙伴儿商量。由于共同的境遇,海子、靖娃、杰娃三个人走得最近,说来说去三个娃儿就结成一个同盟。这同盟的目标针对各自的媳妇,要旨是,不和媳妇亲近,不和媳妇说软话,不和媳妇一条被窝里睡。看谁最“坚强”!谁就是男子汉,谁就是英雄。
这小人儿的把戏可是害苦了那些媳妇们,一方面是婆婆(当然背后还有公公)的催促和警告,另一方面是小丈夫的顽抗,结果落了个夜夜无成绩,两头不是人。杏儿和靖娃媳妇、杰娃媳妇所遭遇的细节略有相异,结局大抵相同,不用说都没有完成公婆交给的任务。彼时之晋中这话的悲剧几乎到处都在上演。
古海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堡垒,终于使得杏儿没能克服。那床帏之间的攻坚和据守的活剧我就不必细说,总之杏儿是眼睁睁地将小丈夫放去了,并且因此就种下了婆婆(当然也包括公公)对她的不满。每每谈及,古海娘就难免要冲杏儿撒些怨气,或冷讽或热嘲地批评一番,杏儿便只有听着。
挨至十一月,一件新闻给了这婆媳俩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一日的下午古海娘去隔壁的张婶家去借一面摇面的箩子,回来的时候脸色就特别难看。杏儿正在院子里推碾子呢。听得院门咣当地响,就见走进门来的婆婆满脸霜挺吓人的,忙停下碾子问候:“娘,你老是咋得了?”
婆婆冷眼扫了媳妇一遍,将手中的箩子往杏儿怀里一掼,力量大得使杏儿趔趔趄趄一连退出好几步。古海娘只管抱住碾把自己推起来,一圈一圈地沉着脸。杏儿被婆婆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地问:“娘,是不是张婶说什么话没说妥当惹您生气了?”
“哼!人家张婶好好端端的我跟她生什么气?”
“那……您这是怎么着了?刚才出门时还好好的呢!”
“我是跟我自个儿生气呢!是我自个儿不争气!不中用!”
“别介,娘,”杏儿脸上堆着笑走过去,“您去歇歇,我来推碾子……”
“我用不起你!”
婆婆一伸胳膊就把杏儿推开了,那劲儿使得仍然和朝杏儿怀里损箩子时一般大。杏儿一愣,这才知道婆婆的生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惶惶地想了想,说:“娘,莫非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婆婆的话一个个字又冷又硬就像冰雹似的向杏儿砸过来。杏儿又惶又懵又觉委屈,小嘴不由得撅了起来,也不敢再问,悄悄地跟在婆婆的后面拿笤帚在碾盘上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