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5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多想,提着裤子去上茅房。跑进茅房刚要蹲下去,一抬眼就见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定睛一看那吊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墨掌柜!此时冷风呼号,墨掌柜的尸体给风一吹悠悠地直打晃,红红的舌头从口腔中拖出,耷拉着有半尺长!古海吓得头发唰的一下就竖了起来,掉头跑出了茅房。
  过了三天把墨掌柜葬在了公义地。
  公义地在归化城南不到五里的地方,是专门掩埋死在归化的山西人的公墓。
  墨掌柜是带着永远也无法洗刷掉的耻辱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下葬的时候只有三个不相干的伙计和一个古海不认识的上年纪的车倌在跟前。棺材下到预先掘好的墓坑底,好几张铁锹同时动作,很快就垒成了一个新的坟堆。
  当最后一锹土盖上坟堆的时候,一缕怜惜、一缕苍凉从古海的心底悄悄升了上来。他想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他的一生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实在是可惜。字号对他的处罚和他自己对自己的处罚实在是太重了。或许……字号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字号上出来一个主事的人,比如大掌柜、郦先生或是贾晋阳掌柜为墨掌柜的坟上添上一锹土,说上几句什么话使死者的亡灵能够得到些许的安慰?
  这些都没有,自始至终大掌柜也罢,郦先生也罢都没有露面,而背负着这沉重耻辱死去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也不会接受他的灵魂的回归了。墨掌柜的身体和灵魂将要永远地留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
  古海在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和看守墓地的老人换了一叠烧纸,在墨掌柜的坟头点燃了,算是尽了一点自己的心意。墨掌柜毕竟是古海走进大盛魁以后和他打交道最多、也是最接近的一个掌柜。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饭桌上好好地吃着饭,古海娘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双筷子举着悬在半空中菜也不夹了,一句话没有说完跟着眼圈就红了。
  坐在对面的古海爹眼皮一撩,就知道古海娘又想儿子了。老头子皱起眉头拿筷子在桌子上面乱挥着,说:“吃饭吧,别想那些没有用的事情!”
  “咋的就没有用?海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做娘的不想谁想着他?也不知道大腊月二十三的,柜上给不给吃饺子?”说着古海娘的眼泪就出来了,抽搐着鼻子撩起衣襟去拭泪。
  杏儿坐在婆婆的旁边,正待伸出筷子去夹盘子里的饺子,见了婆婆这样子就也把筷子缩了回去,目光低垂着咬着筷头想心事。她知道婆婆的话明里是与公公顶撞,实则又是在责怪她。做娘的不想谁想?这话的意思是指责杏儿不惦记丈夫了。杏儿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出口,想起婆婆平日里对自己的埋怨,也忍不住掉下了泪。
  在晋中地界腊月二十三亦称小年,是个很讲究的大节气。上午古海爹到集上割回几斤肉,回来又亲自动手杀了一只鸡。婆媳俩在厨房里忙乎了一下午,包了饺子,烧了一桌子菜,四大碗四小碗,很丰盛。哪曾想这喜庆的晚饭刚刚开始,就被古海娘给破坏了。
  古海爹把脊背往后一靠也冷下脸来,说:“你看你!你看你!这就又来了,大节气的,人家大盛魁那么大的字号咋就能不给伙计们吃顿饺子呢?再说了,这顿饺子不给吃又咋样?住地方学生意嘛,哪有不吃苦的道理?要说怕吃苦当初就不该把海子打发到归化去,就把他留在家里守着,一日三餐由你伺候那最享福了。那能有出息?你是知道的,想当年我也是像海子这么大离开家的……”
  “你住的是天津卫的字号!那是什么地方?海子住的是什么地方?他和你能比吗?”古海娘抢白道,“归化城比不了天津卫不说,海子还要到草地上学生意呢,草地上蛮荒着哩……”
  “俗话说得好,只要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宁教少时吃苦,勿叫老来受罪。娃娃家的吃点苦不算个啥。再说了,咱海子住的是大盛魁!别人想这个苦还轮不上呢!靖娃不就没住成大盛魁嘛,杰娃更不用说学了手艺,人生的路上刚一迈腿就比海子差下—大截!你知道海子他将来会有多大的出息?”
  “多大的出息?他只要是不在我的眼跟前儿,就是在外边做了皇上,我这做娘的心里也是不稳贴的!”
  “不稳贴!不稳贴!哼,真是妇人之见!”古海爹不由得激动起来,“要我说,只要海子踏进了大盛魁的高门坎儿,只要他顺顺利利地熬过这头十个年,将来出了徒在字号上顶上哪怕是一厘一毫一丝的身股子,我就烧高香了!那就是你我和杏儿,还有子孙后代的福分!”
  “哼!想得美气,”古海娘说,“子孙后代?你的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吃吧!吃吧!别说了,好好的一顿饭,让你搅得就是吃不好!饺子也凉了,菜也凉了。”
  古海爹说着端起酒盅滋的一声喝干了,然后啧着嘴去夹菜。
  杏儿站起来伸手去端盘子:“爹,菜凉了。我去热热吧。”
  “不用,这会儿还行。要是再说下去可真的凉了,就吃不成啦。”古海爹来了情绪,把杏儿斟满的酒接着一口干了。“实话说,这个二十三我是真高兴啊!你们女人家不懂的。海子能有这步出进,我这做爹的心里高兴!脸上也光彩!上午在集上遇见月荃小叔了,他也是替东家采买节货呢。月荃小叔咋说?他说,海子给咱古家争了光,太爷爷听到了信儿那天还特意烧香为海子祝福呢!”
  “这倒是,隔壁的张婶、靖娃他娘、杰娃他娘,哪个见了不夸咱海子,都羡慕咱娃哩!”古海娘也转悲为喜了,对杏儿说,“杏儿,快给你爹再倒上酒,咱是该喜庆喜庆哩!”
  “那你还哭?”古海爹讽刺古海娘。
  古海娘说:“我是曲不得嘛。”
  “好了,咱们喝酒。”古海爹举起了杯子朝古海娘照了照,“你也喝,不是准备了黄酒嘛……还有杏儿,今天也喝。”
  杏儿忙给婆婆斟了酒,在自己门前的杯子里也倒了酒。—家三口都喝了酒,古海娘转悲为喜,饭桌上愁云散去。
  杏儿陪公婆喝了酒,心里的愁云却依旧凝结着。刚才婆婆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不是她心眼小,而是这事由来已久。婆婆在说“那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的话时,那恶狠狠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公公没好意思朝她的肚子上看,但杏儿知道公公心里想的和婆婆是一个样。那就是至今为止她的肚皮里依旧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而这—刻没有也就意味着今后的十年这肚皮里就要一直是空着的,这肚皮鼓不起来公婆是把怨气都怪在她的头上了。公婆盼着抱孙子,杏儿何尝不是也希望有一男半女在身边呢。可是,杏儿是有苦难言,生儿养女的事不是她—个人能办得到的。为了不致坏了公婆的兴致,杏儿抖掉心中的不悦,明朗着脸色与公婆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饭。
  待到她把杯盘碗盏收拾利落了,伺候公婆喝完茶去歇息。杏儿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郁郁的闷气立刻又从四面八方聚了来笼罩在她的头上。空空的房间空空的炕,只影伴孤灯。杏儿在炕头上坐下了,也不照镜子侧着脑袋把耳环摘了,将插在发上的红钗子抽下来,脑袋一抖盘在脑后的发髻自行散开,一瀑乌发落下来披在她的肩上,都不去管,杏儿手里捏着那滑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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