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梅花血
作者:赵维忠
已经吓得呆若木鸡的佟娇娃醒过神来。刚才冷得直抖的她,想咳痰,没敢,就硬憋着,脸通红通红的,见佟承泰往外走,她就颤着声说,太爷,您慢走。佟承泰只哼了一声,头也没回。
接连的打击,把佟娇娃彻底摧垮了,再也无力从床上爬起。她绝不相信痨魔附体什么的邪说。她相信医生说的话,坚持吃从他们那里抓的药。但这药金贵,很有限,再一深想,医生说过,这病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好的,她就不寒而栗。她家穷,哪有钱让她支持这么久?而且,在这周围亲戚邻里没有多少好脸子的担惊受怕的日子里,她怀疑她能熬过多久。
渐渐的,佟娇娃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昏迷的时候就进入一种可怕的幻觉之中,她常常看见一群群张牙舞爪的青面红毛鬼向她扑来,与她厮打,她就没命地喊,直到身边的弟弟或老爹把她摇醒,她才满身大汗地回到现实中来。
弟弟红运虽小,可也晓得姐姐娇娃病得厉害。他每当看着姐姐昏昏沉沉的样子,都会大哭上一阵子。他现在是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姐姐了,他时常拉过姐姐无力的手,让她摸摸他的头,还能像从前那样子的搂住他,亲他的脸蛋。可是爸爸看得很严,限制了他和姐姐的接触,还把他强行送到了前腰营子村的三姨家,让三姨管住他,不让他往家跑。他们一齐吓唬他,因为到前腰营子村非得走虎狼沟,他们就说,虎狼沟里埋的都是鬼,鬼是专吃小孩的。可小红运实在是想姐姐,抽冷子还是往家跑。
几个老辈人,可能是受了佟承泰之托,都来劝佟寅老汉赶快给孩子请巫医。
其实,佟老汉是很迷信的。他初识几字,却几乎都是在卦摊或阴阳先生那里认得的,他差不多逢卜必问,有巫就请,包括给宝贝儿子起名字都忘不了碰个好运。但在对待女儿娇娃被痨魔缠身这个问题上,对请不请巫师驱鬼,他却迟疑了。他非常清楚,八宝台镇历史上不止一次地活活烧死痨病人,无一不是巫婆神汉的直接授意,随意断人生死的。所以,他一想到巫医,就联想到烧死活人的那一把把大火。
很快就立冬了,佟寅老汉看着娇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便决定先用土法帮她驱鬼,如果实在不行,再去请前腰营子村的大法师桑田。
佟寅老汉好不容易央求来一个本家上了岁数的老婆婆,由她把一只装满水的碗放在病人佟娇娃的前头,然后拿一双筷子,一只筷子横放在碗的中央,另一只贴它立住,一边立一边叫着家鬼,也就是佟娇娃妈妈的名字。一旁的佟老汉烧纸,祈求家鬼放过病人,保证今后一定经常给她捎钱过去。老婆婆的筷子立着立着,就立住了。于是,皆大欢喜,老婆婆把水端出门外,泼向远方,鬼亦去之。
如此折腾,娇娃病情依旧。
佟寅老汉是心知肚明的,这么简单的驱鬼仪式,对付的又都是家鬼,而家鬼一般是不会伤害自家人的,更何况,他逢年遇节的从不忘给家鬼送些纸钱的。看来,女儿娇娃确实是被害人的恶魔附了身了,不请道行高深的巫师怕是不行。前腰营子村的桑田老巫师降妖捉鬼可谓祖传,声名远播,他还有个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掏弄来的,一个奸不奸傻不傻,缺了半块鼻子的十分丑陋的家伙。据说,有这样的家伙在场,连厉鬼也会怕他三分。
半鼻子曾经欺辱过佟娇娃,听说要给佟娇娃驱鬼,喜得半块鼻子直往外冒气泡。
为方便驱鬼,佟寅老汉听从巫师的吩咐,用块门板把佟娇娃弄进了北面偏搭子的柴房。
老桑田拿着装了无数鬼的泥土罐子,来到佟娇娃的“床”前。半鼻子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三把两把扯去了佟娇娃身上原本单薄的衣裤。昏睡中的佟娇娃,本能地无力地挣扎了一阵,就只好在两个丑恶无比的男人淫邪的目光下,光裸出洁白的身子。
半鼻子正要进一步动作时,被老桑田喝住,退到门口镇鬼。
桑田老巫师先用猪血在娇娃的身边挥洒,随后插根树枝在地上,泥土罐子放在前面,然后开始祷告,念咒语,请捉“鬼”的茅山道士。最后,围着裸了全身的佟娇娃转圈,敲羊皮鼓,一边来回跑,一边念咒……
三个多时辰过去了,半鼻子把远远支开的佟寅老汉叫回来,桑田说:“方有四鬼,有吊死、淹死、烧死、砍头而死者,除烧死者久焚不化外,余者三鬼皆化作黑烟尽入罐中。那烧死者,乃三百年前的痨病鬼,他口口声声请求把佟娇娃带去同他一道成就阴婚……”
那晚,佟娇娃就昏睡在柴房。
外面,下了一场罕见的初冬大雪。
有情人难舍今生
烧的纸多,惹的鬼多。巫师的意思就是神的旨意。镇里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几例肺结核病人。人们惶恐之余,把罪魁祸首纷纷指向了最先得此病的佟娇娃。
街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烧死佟娇娃这只魔鬼的呼喊声日甚一日。有时,那喊声就直冲着佟娇娃住的柴房后门而来。佟娇娃清醒的时候,就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听,泪就哗哗地流,流着流着就把身边的炭火盆都洇湿了。
佟承泰又把佟寅老汉叫去了,让他速作决断,质问他是一人惹祸一人担,还是等着滚汤泼老鼠,一窝都死。末了,他又软着语说,咱们祖上因为接连烧了几个痨病鬼,才能有现在的佟门兴旺。现在,咱们佟氏家族已经让你家娇娃给染上好几个得痨病的了,难道你还希望你家的宝贝疙瘩佟红运最后也让痨魔吃了吗?
不能再等了,佟寅老汉想,保儿子要紧。佟承泰咕嘟了几下水烟袋,拿下,搁在炕柜上,就算决定了。
可必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用自己的手毁掉女儿的生命,这将是何等残酷的事情。儿子佟红运总是出其不意地跑回来,佟寅老汉就不得不把柴房堵得死死的。小红运没办法,就只好扒着柴房与上屋相通连的窗户棂,蹦得高高的看姐姐,一连声地唤姐姐。
佟寅老汉迟疑了几天后,就想,该把族上的决定跟懂事的女儿说说,让她去也去个明白。
他轻轻地唤女儿,女儿没什么反应。
他就不管女儿听见听不见,一狠心说下去:娃儿,不要怪爹狠,你被鬼迷得太深了,不把你和鬼一起烧死,这恶魔恐怕一辈子也离不开咱家。娃儿,爹知道你是好孩子,你是娘的肉,也是爹的心肝呀,娃儿———
佟寅老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头一搭拉就抵在女儿的胸前,过了好一阵子,他觉得身子底下,颤微微地伸出一只枯瘦的小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满头白发……
爹,是真的要烧死我吗?
女儿气若游丝,但听声音却异常的清醒镇定。
老泪模糊了双眼的佟寅,看不清女儿了,也不敢看女儿了。
爹,不要在虎狼沟烧我,我怕。
佟寅老汉鸡捣米似地点头,摇头,又捶着头。
爹,我还要求你,我本来是可以上大学的,我到了阴曹地府,也是要上大学的。佟娇娃一阵猛烈的咳嗽,急促地喘息了很久,她抓住了老爸爸的手:爹,我就这么一个好弟弟,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供我弟弟上大学,让他将来有大出息,让他不忘了到我的坟前去看我……
她还在说,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听不清在说着什么。
慢慢地,她睡着了,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香。她感觉自己已经在天堂了,天堂真美呀,满地满坡都是鲜花绿草,一个骑着一匹白马的英俊少年,从遥远的天边疾驰而来。近了,她看清了,那是她可爱的小弟弟。她觉得自己好像长了翅膀,飞一样地迎了上去。她把小弟弟轻而易举地就抱了起来,她亲他的头,亲他的脸,幸福的泪水流啊流。她想弟弟想了好久了,她要好好地细细地看看她的小弟弟,看着看着,眼前那人就变成了张丛光,她生气了,怪他怎么这么晚了才来接她……
昌平县一带有首民谣,叫《杜莱姑娘》。唱的是一对离散的小夫妻彼此深深思念的故事。女的叫杜莱姑娘,男的叫虎哥哥。那一年,杜莱姑娘和虎哥哥结婚才三天,官府来抓丁,就把虎哥哥绑走了,杜莱姑娘从此一病不起,不吃也不喝,只一心一意想着念着她的虎哥哥。终于,虎哥哥偷偷跑回来了,他也是太想他的杜莱姑娘了,实在是熬不住了,他一路忍饥挨饿地跑回来,终于跑近自己的家门了,这时,屋子里已经奄奄一息的杜莱姑娘,猛地听出这远远跑来的是她的虎哥哥,她挣扎了一下,看见果然是她的虎哥哥撞开了家门,她笑了,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