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2期

寄窝

作者:王亚平




  
  一
  
  太阳落水又落山,寄窝要到牛家畈。牛家女人会生仔,招得四方光棍来,一副犁耙在等待。
  
  牛家畈,屋堂不大不小,四五十户人家。北靠青山,南临秀水。风水先生说,这是个“金蟾产卵”的宝地,人丁兴旺。遗憾的是,秀水河自西向东,绕着畈田流过,把金蟾产下的卵,也带走了。因此,来这里寄窝的男人多,带走的男孩也多。牛家畈就此成了远近闻名的“寄窝村”。邻近的三省十八个县的单身(或无子嗣继承香火的)男人,一听到牛家畈招“寄窝夫”的消息,都纷纷前来应招。
  招徕寄窝者,牛家有一整套规矩和程序。这年开春,卖唱女牛嫂的堂叔牛二爹,主持着她的招寄窝夫仪式。仪式在牛氏宗祠举行。牛氏宗祠,一进三重,二个天井,进大门便是戏台。族长牛二爹,端坐在戏台中间的一张太师椅上,四个族丁排列两旁,牛嫂和他的丈夫牛苕也站在台子的耳门边。台下,二个天井二个堂屋,都站满了牛家畈的男女老幼;还有三个应招者,站在人群的最前沿,跃跃欲试,等待召唤。朱绍也在里边,他感到牛家真气派,当寄窝夫也值得,在此搏一搏,不枉到人间走一遭。
  一阵鞭炮声过后,牛二爹宣读了牛家族规十条和寄窝规则十条,便把招徕仪式转到牛氏宗祠前的场地进行。
  首先是拉石磙比赛。石磙,在这儿是打麦用的,重约三四百斤。规定要拉着它,沿着每圈近百米的场地,转二十个圈,才算合格。当然,在多人竞争的情况下,实际在比谁拉的圈数多。朱绍迫不及待,首先上场。他而立的年龄,肩宽膀粗,高个头,着一身粗布衣褂,显得非常精神,引得众人刮目相看,其中也有牛嫂惊奇的目光。朱绍在众目睽睽之下,勒紧腰带,把套在石磙上的绳子,往肩上一挽,拉着石磙,大步飞跑起来。石磙飞转,尘土飞扬,众小孩望着他,不约而同地数着:“一圈,二圈,三圈……,五十圈!”
  朱绍停下,场外立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有礼貌地作了揖,退到场边。接着,那两个应招者,一个拉了十几圈,便自动退出,另一个只勉强拉完二十圈,停时几乎栽倒。
  牛嫂过来,打量了一下朱绍:“行,真是一头好公牛!”
  她丈夫牛苕朝牛二爹说:“叔公,收下他吧!”
  “不,还未考完呢!”牛二爹说。
  接着,考犁田、耙地,朱绍的答卷是让人满意的。他犁的田,又深又匀;他耙的地,又细又平。
  接下来,牛二爹还要朱绍在一份寄窝契约上摁上手印,当众宣读。寄窝契约写道:“立约人朱绍,出于无子嗣而自愿寄窝于牛陈氏为夫,为期叁年。在此期限内,牛陈氏一家三口,皆由立约人抚养。违之,听任牛氏家法处置。牛陈氏所生男丁,期满概由立约人带走,永不再来,永不认亲;牛陈氏未生育,本契约当再延续叁年。此系自愿立约,与旁人无干,交与牛氏宗祠永存。立约人朱绍。辛丑年孟春吉旦立。”
  牛二爹戴着老花镜念完后,把它放入一个小木匣里收藏起来。
  牛嫂过来,一把拉着朱绍:“苕猪,你跟我的老公苕牛,真是一对兄弟。走,我们三人快去给老祖宗磕头,快去给族长磕头。”
  牛嫂一手拉一个男人,走到牛氏宗祠的上一重,在一个摆满牛氏列祖列宗牌位的神案前一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继而,又转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牛二爹,一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整个寄窝的入族仪式,这才降下帷幕。
  牛家就是借寄窝方式,招徕四方强壮的男劳动力,为他们劳作,为他们创造财富。尤其是财主家,小妾成群,不断招寄窝夫,不断更换义务长工。而招寄窝夫的妇女,通常以能招强壮的男子为荣,养着自己的原配丈夫,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二
  
  寄窝汉来真窝囊,自作自受把苦尝。一副犁辕架在颈,拉得日升日又降,收工还要当婆娘。
  朱绍来自朱家坳,离牛家畈有三十多里。牛家坳是一个小山村,三面环山,一面向着平畈。一条小涧,纳三山之水,流经平畈,注入秀水。
  朱家坳的山,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仅靠平畈的一点田,打下的粮食,不能养活全坳的人,因而男多女少,久而久之,便成了有名的“和尚村”。到朱绍这一代时,全村仅有可数的二十几名中老年妇女,年轻女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因为朱家坳的男子,体面一点的,当上门女婿了;次一等的,当寄窝郎去了,带回来的是男丁。所以,阳盛阴衰越来越严重。风水先生说,朱家坳的龙脉不好,坐的是个“公鸡打水”地(“打水”即交媾),打的水都让收三山之水的山泉流走了,所以才人丁不旺。其实是太穷了,穷出了名,使年轻女子谁也不愿嫁到朱家坳来。
  朱绍今年三十出头,长到现在没有见过年轻女人。
  他身体像公牛一样强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田里、地里的功夫,没有一样他不会;不仅如此,就连烧茶做饭,缝补浆洗,凡是女人做的事,他都能做得熟巧。他与六十开外的老父亲相依为命,不知道母亲是谁,只知道是父亲寄窝三年后,抱回的自己,是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地养大自己。父亲经常哀叹,怕绝代、无人承接朱家香火。请人说媒,一听是“和尚村”的,就连半老的寡妇也不愿嫁到朱家坳来;当倒插门女婿,要改掉朱姓,跟绝代是一码子事。唯一的出路,就是步前辈的后尘,当寄窝夫。
  牛家畈招寄窝夫的消息传来后,朱绍整理好行装,给老父磕了三个响头:“爸,您老保重,三年后,我不仅给您带个孙子回来,还要给您带个儿媳回来!”
  “什么?你要带媳妇回来?绍儿,牛家的族规,你可不能犯,他们那儿的媳妇,谁也带不走。带走了,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绍儿,你一定要记住!”接着,老父亲还把牛家招寄窝夫的规矩和程序,一一向朱绍作了介绍。
  父亲一直送了他一里多路,分手时又再三叮嘱:“绍儿,你一定要对寄窝媳妇好,她才会给你生个仔抱回来,你老爸就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手不闲、脚不停地多做事,才能替人家撑起一个家庭来。绍儿,还有你那火爆的性子,也要改一改。”
  朱绍牢记父亲的嘱托,带着神圣的使命来到牛家畈,竞争当牛嫂的寄窝夫。
  刚才进行的,是入族的大仪式;接下来的,是入家的仪式。
  朱绍随着牛嫂,来到她家大门口。只见她丈夫牛苕,抢先一步挡在门口。朱绍随即递上一个红包,双手一拱,说道:“小小红包来敬兄,买烟打酒谢兄恩。今后还望多照应,把弟当成一家人,打伞不忘借伞人。”
  进了大门,来到堂屋,再行拜见父母之礼。因为牛苕的父母早已过世,牛二爹便端坐堂上,等待他的叩拜。朱绍先下跪磕了三个响头,再掏出一个红包奉上:“小小红包来敬父亲,买烟打酒谢父恩。今后还望多照应,把我当成一家人,喝水不忘掘井人。”
  进歇房时,牛嫂的四个伢仔,坐在门坎上,不让朱绍进门,笑嘻嘻地伸出小手。他又掏出四个小红包,分发给他们说:“小小伢仔真是乖,要吃冰糖快去买。我今成了你家人,一只锅里来盛饭,你们都是我的仔。”
  四个小仔笑着让开。朱绍正欲进门,只听牛二爹一声“畜牲!”的叫骂声,让众人一惊。原来,牛苕抢走了牛二爹手中的红包,接着,又过来抢四个小仔的红包,引得小仔们一齐在哭。
  “畜牲!畜牲!”牛二爹过来骂牛苕。
  “你才是老畜牲呢!”牛苕指着牛二爹还了一句,然后,嘻笑着走了。
  朱绍望着牛苕的背头,心里在想,他骂牛二爹“老畜牲”,太不尊敬长辈了。一双拳头捏得“咯吧”响,真想追上去捶他两拳。
  “苕猪,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整秧田!”牛二爹把憋着的气,尽出在朱绍身上。
  “行!”朱绍正欲走,牛嫂一把拉住他,转向牛二爹,“叔公,苕猪他也忙了一上午,还是让他吃了饭,再去整秧田吧!”
  “苕女子,刚一进屋,就心疼起老公来了。”牛二爹拍了拍朱绍的肩膀,“你看他,膀粗肩宽,壮实得像头牛,餐把草料不喂,不会掉膘的。”
  朱绍听到牛二爹的话,心想:你说我苕,我就发一回苕给你看看吧。便一拍胸膛:“我苕猪有的是劲。”说罢,走出大门,指着门前场地上一个石磙说,“我能把它举起来。”
  “什么?”牛嫂关切地问,“苕猪,这个石磙不比你拉的小多少,你举得动?”
  “行!”朱绍又一拍胸膛,说罢,他走近石磙,双手扣住石磙两头的圆孔,一下抱了起来,用力一举,石磙立时高过头顶。他举着石磙,绕场地走了一圈,然后双手一丢,石磙落地,竟砸进去二寸多深。
  “好!大力士!”围观的牛家老小发出了喝彩声,纷纷鼓起掌来。
  牛嫂又惊又喜,热泪盈眶。她连忙牵来了牛,扛过来犁。朱绍接过,像一位凯旋的将军似的,牵着牛,扛着犁,迈着大步,走向等待他劳作的水田。
  牛嫂目送着他,望着他魁伟的身影,内心不禁像有无数只牛蹄子扑腾着,“突突”跳个不停。
  牛二爹望着她的样子,“哼!”了一声,扭头走掉。
  
  三
  
  好个朱绍寄窝郎,又憨又傻进新房。蝴蝶恋花情意深,蜜蜂酿蜜恩爱长,朱绍、牛嫂将怎样?
  天黑时,朱绍才扛着犁、赶着牛回来。他先把牛关进牛栏房,再把犁放在堂屋,然后到厨房,舀起一大瓢冷水,“咕咯”、“咕咯”喝了个饱。说实在话,他还是早晨在家填过一顿肚子,三十多里路一走,早已消化干净;上午应招,下午犁田,已经六个多时辰水米未进,肚子里早已唱开了“空城计”。但是,朱绍准备苕到底,要显示一下自己吃苦耐劳的本领,给牛嫂看看。
  他朝灶上瞥了一眼,看到锅里还给他热着饭。掀开锅盖一看,除了一大碗米饭外,还有三样菜,特别是那两个黄嫩的荷包蛋,令他馋涎欲滴;他的心里倏地蹿起一股热流:牛嫂对我真好!可他转念一想,何不给她端去呢?自己不吃,省给她吃,不正是一情还一意吗?于是,他端起两个荷包蛋,朝歇房走去。
  “你吃了饭吗?”牛嫂望着朱绍递过来的荷包蛋问。
  “我不饿!”
  “你为什么不吃?”
  “我不饿!”
  “妈妈,我要吃蛋!”四个孩子围过来,吵着要吃那两个荷包蛋。
  “两人一个,不要争!”朱绍把荷包蛋给了他们。
  “你呀,真是个苕猪!”牛嫂手指头在朱绍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快去洗脚、睡觉,你也累了一天啦!”
  这一句话,说得朱绍心里暖烘烘的。自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女人说这样关切的话,感觉比吃一餐饱饭还过瘾。
  “嘿嘿!”当他看到牛嫂拿起一件小孩的衣服,正要缝补时,便说,“来,给我补吧!”
  “你会?”牛嫂惊奇地问。
  “嘿嘿,嘿嘿!我会,你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朱绍接过那件小衣服,摊开一看,原来是条小裤子,膝盖和屁股头都磨破了。
  他剪了三块布,先用线行上,然后,飞针走线,细细密密地一针一针地缝补起来。他补的针脚细又匀,一般女人还没他那样的手艺呢!不一会儿,一条裤子补好了。
  他娴熟的动作,把牛嫂看呆了。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苕猪,没想到你是刷子掉了毛——有板有眼,一点也不苕。”
  “嘿嘿!”朱绍憨笑着,“这是我平日练出来的。不信,我还会裁衣!”
  他是从男人世界过来的。有一回,他看到父亲连针都穿不上线,便一把接过,“我来。”从此,缝缝补补都由他包干了。他学裁衣,是拿着成衣,照猫画虎学会的。他还会上袜底,纳的袜底,不仅细密,而且还纳出各式的图形,菊花、梅花、竹叶,都在他的针下栩栩如生。做起事情来,他不但不苕,反而是心灵手巧。再加上他过人的臂力,在朱家坳,他是很招人喜欢的。但是,人们都爱把“朱绍”二字颠过去,喊他“苕猪”,这又是为哪般呢?
  “苕猪,还在发什么苕?快去洗脚,洗了来睡觉!”牛嫂催促着他。
  朱绍按照她的指令,洗完脚回房时,见她已将四个小仔安置在另一张床上睡好。但是,他心里总觉得不自在,便拉过一把椅子,端坐着、呆望着、乱想着。
  这是一张漆得红光锃亮、雕龙镂凤的宁波床。牛嫂朝他笑了笑,便一件件地脱衣。她先脱去棉袄,再脱去夹袄、衬褂……
  牛嫂赤裸着全身,朝他妩媚地一笑,用手指了指胸口:“来!来!快来!”
  “我……我……我不,不……不吃奶!”朱绍结结巴巴地说。
  他在男人世界混了三十年,从未见过女人的奶子。只听人常说,小孩是吃女人的奶长大的。只见过朱家坳那些老女人鼓鼓囊囊的胸脯,听人说那里面是奶,便想到牛嫂胸前的那对大白梨是女人的奶子。
  “牛嫂,牛大姐,我去叫牛苕哥吧!”
  “真你妈的苕猪,哪有猫儿不吃腥的!”说着,便跳下床,一把拖过朱绍,把一只奶子塞进他的嘴里,“快吃,快吃!哈哈,哈哈!”
  朱绍感到那个带着牛嫂体温的东西,非常柔和、光滑,在脸上摩挲,堵着他的鼻孔,使他呼吸困难,搅得他心慌意乱。他憋得有些受不住了,便一下挣脱出,说:
  “牛嫂大姐,饶了我吧!”
  “哼,真是苕猪!”
  牛嫂感到扫兴,觉得这人不可理喻,便拉过被子,蒙头而睡。不一会,传出了她打呼噜的声音。
  朱绍轻手轻脚来到床边,慢慢掀开被窝,一望到浑身赤裸的牛嫂,便心里一惊,不由得摸了摸自身,心里在想着一个秘密:男人上身少对女人的大奶,女人下身少个男人的那东西,这便是男女相求的缘故吧!……想着想着,他竟然稀里糊涂地趴在她的身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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