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唐古拉山上的小姐

作者:姬 妮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那里有书?”
  她说:“这还看不出来?你是铁路局,来修青藏铁路的吧。但你又不像是那些干活的,当官的,也不很像,像是个有学问的。所以……你有烟吗?”
  我拿出烟来递给她。她抽出一根熟练地点上,冲天花板吐了几个烟圈儿,又“噗”地冲我脸上来了一下,说:“来吧,你想做什么?今天给你优惠。”
  我说:“和你么?”
  她说:“我不行呀?告诉你,别以为拿钱就可以上我,我看不上的就是搬座金山堆在门口也别想碰我一下。”
  我说:“我什么也不做,就想和你聊一会儿,行不行?”
  她“哟”了一声说:“你还这么客气呀?看来我眼光还行。聊一会当然可以了,只要有钱,聊多长时间都没关系。你说吧,想聊什么?”
  她这么直截了当,我倒一时不好开口了。我正考虑着怎么说才不至于让她反感,却不料她却开口了,说道:“好吧,看来你不好说,我来说。你想问我为什么来做这一行?为什么能看英文名著?是不是?”
  我“嗯”了一下,没有否认,又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些呢?”
  她说:“我做这行几年来遇到过很多人,这些人为了表现他们都是正人君子,总是一边在我们的身上发泄一边假惺惺地来问这些问题。”
  “你怎么回答呢?是不是说为生计所迫?”
  “对呀,我就是这么回答的呀。随即他们便开始劝我改恶从善,弃暗投明,脱离苦海……你不会也这样来劝我吧?哈哈。”
  我也笑了,说:“那你不是为生计所迫呀?”
  “不是。”她扬了一下头,又用手抒了一下头发。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那你是为什么?”
  她又点起一根烟来说:“我就告诉你吧,我叫朱云云,北京人,是XX大学法律系毕业的,没有看出来吧?当年我还是我们学校的高材生呢,没有想到学法律的高材生竟然跑到唐古拉山上,到这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做起了妓女!我说,这恐怕也是个世界之最吧?”
  我问:“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在赌气?”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毕业后办过一个律师事务所,本来我是想用法律来主持正义,帮助弱者,惩治恶人。却没想到……法律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好人照样受欺负,恶人照样为非作歹……有一个案件我做律师,没想到就在我们快要打羸官司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被抓了起来,还被罗列了一串串的罪名。我和他们吵,说我是学法律的,我懂法律。他们一脸鄙夷地说,你懂个屁法律!抓你放你还不就是上面一句话……”
  我觉得心里一阵疼,问道:“你不觉得国家和你的父母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却去这样,牺牲是不是太大了,值么?”
  “佛经上说,人的身体本来就是一个臭皮囊,牺牲就牺牲了,没什么值不值的。不过,让我想不通的是,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我这具臭皮囊!”她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地盯着我说:“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
  被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有点脸红。我看了一下别的地方:“其实你也明白自己长得很美,所以才故意说你是具臭皮囊了。”
  接着我说:“我希望和你能交个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个想法来。
  她说:“行呀。我确实交了很多朋友,但大都是一个目的,为了上我的身子。你呢?”
  我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慢慢’,现在一个是你和我上床,我好好地让你快乐一回;一个是付聊天的钱,然后走人。我要开始工作了。”她用嘴向我身后一呶,说:“我的客人来了。”
  我回头一看,一辆满是尘土的大型载货车不知什么时间停在了帐篷前,从车上下来两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正向这边走来。
  我掏出一百块钱给她。她接了过去,又从身上掏出五十块来递给我,说:“收你五十块,留下那五十块,欢迎你下次再来。”说完,又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迎了出去,大声说:“大哥,一路上辛苦了,是先吃点饭呢还是先洗一洗?”
  “洗,先洗先洗哩,一直往这里赶就是……”那两个汉子连声说着,几乎是同时挤进了帐篷里,顿时光线暗淡了许多。
  我绕过他们走了出去。
  
  六、“在山上很苦,不但缺氧睡不着觉,还没有青菜吃。我还小呢,不能只是为了挣钱,把命丢了。”
  
  吃过晚饭,我来到了那家“芳芳发廊”,里面光线很暗,在一张简陋的长沙发上,歪着两个姑娘,我一眼就认出是昨天的那两个小姐。没等我开口,她们其中一个认出了我,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哎呀,大哥是你呀,快请坐么,坐下么。”她把我让到了沙发上。
  另一个默不作声地过去给我倒了一杯水,搁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然后掀开门帘进去了。
  我端起水杯,那水一点温度都没有了。她笑了一下对我说,这里的水根本就烧不开的,只能这样子。“不过,这里的水没有污染,是真正的矿泉水哩,喝凉水也没事。”
  看着她很认真的样子,我笑着说:“没事,我就这样子喝。”
  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过,有时候水真凉哩,尤其是每天早上起来,炉子也灭了,那水都结了冰了,这山上可真的很冷哩,现在还是六月,要是到了冬天可要冻死人哩……”说到这里,大概想起了昨天刚死去的同伴,她脸色变得凝重了,低下了头,轻轻地抿起了嘴。
  我刚要开口,就见门帘掀开了,那个年龄大一些的小姐出来了,她大概就是这间发廊的主人了。她的头发有点乱,似乎正在里面睡觉。她热情万分地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哟,是大哥呀。我今早还说哩,大哥这个好人不知道走了没有?要是没有走,就让我们小妹给你服务一下。大哥,不是我说哩,单从昨天你帮我们,我就看得出来,你和吴大哥一样是个好人哩。”她说着,声音又有点哽咽,就放开我的手,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脸:“唉,这样子说哩,还是我把我那妹子给害咧,要不是我带她上山,她怎么会……”
  我问:“她是你妹妹?”
  她说:“她是我本家堂妹。去年回家时我把她带了出来,先是在兰州那一带做,后来又到了西宁,今年初到了格尔木的。大哥你是知道的,现在做什么都不好做咧,就说这歌厅发廊,一开就是几十家,还都在一起,竞争起来真是很厉害哩。实在没办法,我这才上山开了这个发廊,做了一个月,觉着还可以,比在格尔木要好一些。山上的这些客人大部份都挺豪爽的,出手也挺大方。我就下山带了她上来,却没想……”
  “她是不是上山时感冒了?”我问。
  “是哩,她在格尔木时就有点感冒,心想这不要紧吧,吃了两颗速效感冒胶囊,然后就上路了。她说她家里要盖房子了,而这一段日子在格尔木又没有挣下多少钱,听说山上好做,就急着上来。刚过了昆仑山,她就头疼得不得了,一直在我的怀里躺着,到五道梁后反应更加厉害了,又吐又泻的,结果有人说她是晕车,到山上就好咧。好不容易坚持到了这里,她已经晕过去了,就送到修铁路的那个医院抢救,最后还是不行咧!唉,我真是不晓得回去后咋样给家里讲么!你说么大哥,我可是咋样给人家交待呀!”她讲着,用手抱住了头。
  我也无语。
  这样过了一会,她又抬起头来,对我说:“哎呀,你看我这个人,光顾着给你讲这些咧,忘了让小妹给你服务了。大哥,你想做什么?洗头、按摩还是……”
  我摇了一下手说:“我什么都不做,就来和你们说会儿话,聊聊天。”
  她说:“大哥,你是个好人,我不收你的钱。去么,让小妹给你按摩一下,要不,你自己看着……你看她们两个哪个行?要不,就让这位小妹去给大哥服务。昨天一回来,她就一直说你是个好人么。”说着她就推了一下刚才去喊她的那位姑娘:“去么去么,你不是一直念叨这位大哥么,这下他人都来咧。”又过来拉我起来:“去吧,做一下,条件差点,但一样很舒服的哩。”
  拗不过她的好意,我跟着那姑娘来到里间,一进去,那姑娘就开始解扣子。我拦住她说:“不用,我什么也不做,你也不要脱。”
  她看我一眼,眼睛亮亮的:“为甚?”她不解地问我,“杨姐说了不收你的钱么。”
  我说:“不是因为钱……”
  “那是为甚?是,是嫌我不漂亮么?”
  “也不是。”
  “那……”
  我让她坐下来,替她扣上扣子,说:“别想那么多,你其实很美也很漂亮的。只不过我上山时间不长,最近身体也不好……”
  她忽地一下又站了起来,说:“那我给你按摩一下么。”
  我又把她拉回床铺上坐下,认真地对她说:“我刚才说过了,什么也不做。咱们说一会儿话吧。”
  她眨巴两下黑亮的眼睛,问我:“说甚话么?”
  我问:“你们都是一个地方的人么?”
  她点了点头说:“嗯,我们都是定西的。不过不是一个县份的,杨姐是临洮的,我俩是武山的。你知道么?离天水可近哩。”
  我点了点头说知道,也去过哩。
  她就一副很惊奇的样子,说那里你也去过呀?你是做甚的呢?咋哪里都去呀?你是不是去过好多的地方呀……她一下子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根本不知道先回答她什么了。我觉得她还很单纯,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
  我问:“你多大了?”
  她又眨巴两下眼睛,看着顶棚想了一下才说:“二十二,不,二十三了。”
  我笑了,说:“你怎么连自己多大都记不准了?”
  她说:“我真的是二十三了哩,凡凡才是二十二。”她说的“凡凡”是另一位姑娘,“真的大哥,我绝对不骗你的。你是个好人,昨天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人心好善良哩。真的,杨姐也是这样说哩。”
  “那你叫甚?”
  她说:“我叫刘云,小名叫云云。凡凡叫张凡,杨姐叫杨娜。”
  我知道,这都不是她们的真名,只是她们的一个代号,一个在她们工作时的代码。当她们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的时候,才会使用父母给她们取的真名。
  云云告诉我,在山上真苦,不但缺氧,睡不着觉,还没有青菜吃。现在她的牙老出血,手指也变形了。尤其是姐妹的死,对她更是刺激很大,再做几天,她就要下山了:“我还小哩,不能只是为了挣钱,把命丢在这个鬼地方了!你说是不是呀大哥?”
  我点着头说:“是!”
  
  尾声
  
  三天后,我就要离开唐古拉了,心里不知怎么,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纠缠涌动。有同情,有期待,还有一种苦涩和悲哀。
  晚上,我去“芳芳发廊”跟她们告别,却发现主人已经换了,新老板是个四川姑娘。她告诉我说杨老板和她的两个小姐昨天晚上搭一辆军车上拉萨了,把这个发廊以二百元的价格倒手卖给她了。“大哥来耍一下子嘛,我这里的小姐也很漂亮噻,是刚从拉萨来的。”她热情地给我介绍着。我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天起床后,我发现酝酿了两天的雪又落了下来,地面上已是一片白茫茫的了。来送行的陈警官打趣地对我说,等你下次再来唐古拉时,这里就会更加繁荣昌(娼)盛的。我笑笑:“那你们的责任就更大了!”
  汽车驶上了公路。我不由扭头望了一下对面山梁,那两个影影绰绰的土堆也被白雪覆盖住了,似乎整个唐古拉都白了。
  六月,唐古拉山上仍然在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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