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唐古拉山上的小姐
作者:姬 妮
她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陕西靖边的,去过么?”
我点了一下头,也开始说陕西话:“去过,去过好多次哩。”
她有点惊讶地瞪了我一眼说:“大哥,你也是陕西人啊?那穷地方也有人去么,你去哪里做甚哩?”她已经完全说开了当地方言,我心里有点高兴,这说明她开始信任我了。
我说:“去耍哩。”
她又很夸张地“哟”了一声,看着刚才招呼我的那个女的说:“麻姐,你说哩么,咱那么苦焦的地方还有人去耍哩!”
那麻姐就用一副见多识广的口气说:“城里人么,就是怪哩。”说着话,她提起水壶看了看炉子里的火,又用火棍捅了捅,对我说:“火还没上来哩,不过很快的。”接着顿了一下:“要不,让小妹先去给你按摩一下么,她按得很好哩,很舒服的。”
看情形,那水一时半会是热不了的。于是,我便点了一下头,起身跟着那姑娘走进挂着门帘的帐篷里面,就在我往里走时,那个靠近门口的男人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丝暧昧的笑来,嘴里咕囔了一句:“是很舒服哩……”
我没有想到帐篷有这么大:里面是个长长的过道,两边分成了许多小房间,房间里都架着一张军用铁床,上面胡乱地堆着一床被子,光线很暗,根本看不清被子的颜色,而且有一股说不清的味儿。
姑娘把我领进最里面的一间房里,把床上的被子推了推,就要我躺到上面去。我说:“按不按摩不要紧,咱们说一会话吧。”
她看了一下我,似乎有点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噢,你是要办事哩。行哩行哩,这样更好。你就快脱吧,我一定让你满意。”说着就动手要给我解羽绒服的扣子。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坐到床上,说:“不用,咱们什么也不做,就说会儿话,好么?”
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什么也不做,就说话。那……”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说:“你放心,小费还是付的。”
她这才安下心来,把身体往我身边靠了靠,又有点忐忑地说:“咱们,可说些甚话么?”
我笑了笑说:“你出来几年了?”
她看了我一眼,说:“哪里几年呀,才两个月。刚开始在格尔木,可那里人太多咧。麻姐说山上挣的多,我就跟她上山来咧,我上山才三天。”
“好做么?”
她摇了摇头,低了下去,使命搓着两手。
“你家里都有甚人么?”
她说她姐妹五个,最小的是弟弟,她是老二,大姐已出嫁了。她凑乎着小学毕了业,便再没钱念下去了,就相跟着村子里的几个姐妹出来打工。
“家里知道你在做甚么?”
她说:“家里才不管哩,我也不敢告诉家里。”她说前几天刚从村里来的一个姐妹,说她大捎信让她回去,给她说下婆家了:“年底就要嫁过去哩。”
我问:“那你咋不赶紧回去呀?”
她又低下了头,语气却很坚定:“我不回去,我可是再不想回去咧。家里太穷咧太苦咧,甚都没有,都还不如这山上好哩。”
我无言。
聊了一会儿,我掏出二百块钱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但又表情复杂地说:“可是,你甚都没做,我……”
我故意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说过要给你小费的,你就收下吧,你们在这山上也不容易的哩。”
一听我这样说,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低下了头。就在我转身刚要走出那间小房子时,她在身后一把抱住了我,叫了我一声“大哥”说:“你是个好人哩,可你……我不能就让你这样走,我让你摸摸这里吧。”说着她一下子拉开她的外套,撩开里面的毛衣,露出了两只鼓鼓的乳房来:“你来摸摸吧,他们都说我这奶子可好哩。要不,我就不好意思要你的钱咧。”
我先是被吓了一跳,但随即就被她这种还没消失干净的朴实感动了。我过去要替她放下衣服,却看见那两只乳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说是昨晚被一个司机咬的:“那是个老藏,像个狗样,就是抱着人咬哩。不过,我一下子就要了他三百块哩。”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来,像是自己沾了便宜般。
我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离开了。
门口那些打麻将的人仍然没有一个理会我,炉子仍然冒着一股青烟,那叫麻姐的叫我“有空就来玩么”,并说她这里还有更漂亮的小姐哩。
四、“在山上很不习惯,老是觉得喘不上气,前天还死了一个小姐。所以我想,不能光为了钱把命丢在这里。”
唐古拉的夜是静谧的,但就在唐古拉山上的这一角落,却又是那么喧嚣。帐篷饭店里有人在吃饭喝酒,大声地猜拳碰杯;帐篷商店里有人在买东西;帐篷发廊里有人在洗头按摩,和小姐们打情骂俏……
我正独自站在指挥部门前看着这愈来愈浓的夜色,指挥部里管后勤的小弓过来说:“走,去洗个头吧。”不由分说就拉着我往公路那边走。
来到一座帐篷前,借着夜色,我看见帐篷的门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好运”,帐篷倒是比别家新许多。小弓说这是一家新开的,小姐也漂亮。
进得门来,却发现里面只点了两根蜡烛,连电灯都没有。简陋的沙发上靠着一男一女,正在商量着什么,见小弓进来,两眼一亮,似乎是见到了救星般,双双站了起来,就听男人说:“哎呀哩,正要去找您哩。您看这今天又把线剪了,非要让我们立马先给他三百块电钱……”女人赶紧接过来说:“又不是不给么,也就是说这两天刚上山,手头紧,缓两天都不行么。”
小弓很气派地摆了一下手说:“这些都是小事,你们就别管咧。先给我大哥找个小妹按摩一下,前天来的那个小妹呢?”
女人忙说:“在哩在哩,在里面睡觉哩。这没有电……”
小弓说:“就让她给我大哥按摩,一定要服务好。”又附在我耳边说:“就这么个条件,你就凑合吧。完了后你走人就是,什么都不要管。”然后又和那男人头碰在一起低声嘀咕了几句,就和那男人一起出去了。我看得出来,小弓在这山上似乎挺有份儿的。他是指挥部第一批上山来的,算一下在山上已呆了两年时间了。
女人冲里面喊了两声,过了一会,就出来两个姑娘,前边这一个确实有点漂亮,帐篷里虽然暗,但仍能感到她的脸和脖子都很白,眼睛也很大,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上身穿一件迷彩小褂,下身是一件牛仔裤,勾勒的全身线条很匀称。只见她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靠,看了我一眼说:“是来做啥子的?打炮还是打飞机?别的我可不做。”
我没想到她竟这么直冲冲的,一下子很尴尬,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那女人忙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说:“说些甚哩么,大哥是专门冲你来的哩。”又俯下身子对着她的耳朵讲了几句,然后在她的身上又捶了一下,说:“听话,快带大哥进去吧,把大哥服务好。”
她懒懒地站起来,冲我大幅度地摆摆手说:“大哥,请吧。”
我在那女人死命地装出来的暧昧笑脸和另一个姑娘的注视下,随着她走到里面。和那些帐篷一样,都是这样隔开的小间,只不过这里要干净些,也许是刚开张的原因吧。我跟着她摸进一间房里,她扭身把门上的帘子一放,说:“你是打炮还是打飞机唦?”
我说:“不是说按摩么?”
“按摩也是打飞机,别的我不做。”她说得很干脆:“要不,让她来给你做按摩吧。”她指的是另一个姑娘,说着就要往出走。
我说:“为啥不做按摩?”
她说:“太累。在这山上,气都喘不匀,哪个还有力气做按摩,不要命了!”
我笑了一下,说:“那好,咱们坐下聊聊天,说会儿话,这总不累吧,”
她愣了一下,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问:“你说啥子?说话,坐下说话?”
“对呀。”我说着先坐到床上,也示意她坐下来,“你陪我说会儿话,小费照付。”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了,和我隔开了一点距离,问我:“说啥子话呢?我可不会说话。”
我故意逗她说:“我好像一直听着你在说话呢,你现在不是在说话么?怎么一下子就不会说话了?”
她也被逗笑了,伸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你这个人倒挺有意思哩。真和安姐说得那样,和那些人不一样噻。”
我故意问:“哪些人?”
她又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明知故问,还不就是那些男人噻。人面子上装得可正经哩,一到了这里面,就变得和牲口一样啦。”她这会儿有点放松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说:“行咧,咱们就说话吧。说啥子呢?”
我说:“听你口音,你是四川人?”
她说:“不是,是陕西汉中的,和四川交界。”
我说:“难怪我听你口音带点四川味,却又不完全是。”
她说:“我们那里的口音是四不像噻,像四川话,又带有郧西一带口音,还带有关中口音。”
我说:“这样好么,哪里人都可以当一下子了。”
她听我这样说,有点得意,说:“我就是这样子噻,一会儿说我是四川人,一会又说我是湖北人,一会再说我是陕西人。你知道噻,做我们这一行的不能告诉人家真实地址的。”
“为啥子么?”
她“哟”了一声,把眼睛瞪得老大:“今年春节的时候,我们一块出来的一个姐妹回家过年,不晓得她家里人咋个知道她在外面是做营生,不让她进门,村子里的人也不理她,远远地指着她骂。大年三十晚上,她烧掉了她这几年攒下的两万块钱,跳到汉江里了……”
她低下了头,眼睛里似乎有亮光在闪。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你回去过么?”
她摇了摇头,说:“我都三年没有回去了。不过,我已经给家里寄了一万块钱。”
“想不想家?”
“哪个能不想噻,可是,回去后又怕村里人的眼光,怕……”
“你们也不容易哩!”我叹了一声。
她说:“谢谢你,大哥。这几年里,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出这样子理解我们的话,真的哩。”
我笑了一下,又问:“你一直做这个么?”
她想了想说:“哪里呀,刚开始是在饭店里当服务员哩,一个月才挣一百多块钱。说是管吃管住,净是吃剩下的大烩菜,像喂猪一样。我在西安、宝鸡、兰州、西宁都做过哩。”
“在饭店里当服务员?”
她低了一下头,说:“半年后我就做开这行了,先是在西安歌厅里做,后来就一直这样做了下来。前几天在格尔木,有两个尕娃为我动开了刀子,被公安局抓了。我怕被牵扯上,就跑上山了。”
我说:“刚上山,习惯么?”
她摇晃了一下头说:“不习惯噻,老是头疼,觉得喘不上气,一晚上根本不敢躺着睡觉,一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哩。不敢走得快了,也不能干事情,这也是我不做按摩的原因。”
我说:“不能做就不要强做么,先适应几天再看情况,实在不行就赶紧下山去,这儿是生命禁区,搞不好就有生命危险哩。”
她“嗯”了一声说:“是哩,今天早上就听说死了一个小姐,前些天还死了一个哩。所以我就想,不能光为了钱把命丢在这儿了。”
这时来电了,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有点晃眼。在黑暗中坐的时间长了,一下子对光线还不适应。我看了一下表,不知不觉我们竟聊了一个多小时。我要付钱给她,她却不要,说:“我什么也没有做,再说大哥你是个好人,我不能白要你的钱噻。”
我硬塞给了她,说:“陪我说话,占用了你的时间,也是要付费的。”
她接过了钱,却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大概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挣过钱。就在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她又拦住我,一下子抱住了我,仰起脑袋来看着我说:“那你亲亲我吧。”
我看出了这个美丽女孩子的真诚来,尽管身陷风尘,但在她的身上还没有完全失掉纯朴的本色。我扶起她的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碰了碰。
小弓正坐在沙发上唾沫飞溅地侃着什么,大概是自己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吧。见我出来,他便问:“怎么样?行不行么?”
我说:“挺好的。”
小弓说:“在唐古拉山上,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行咧,大哥你走吧,你先回去,我来算。”
我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帐篷。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给了小费,就让那女孩再得一份吧。
五、“告诉你吧,我是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没想到学法律的高材生竟跑到这世界最高的地方做起了妓女吧?”
认识朱云云的时候,我压根就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一个大学生。
第二天,我从工地上采访回来,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就到外面去转悠。当我信步走进那间“好运来”发廊的时候,她正一个人靠在沙发上嗑着瓜子,膝盖上搁着一本书。她看得很投入,我进来的时候,她连头也没抬一下。
我只好开口找话说:“看的什么好书呀,这么用心。”
她抬起头,冲我扬了一下书的封面,我这才发现,那是一本英文版的《飘》。这一下真的很让我吃惊了,小姐竟能看懂英文版的书……一瞬间,我无法肯定她的身份了,也不知道她是这间发廊的什么人。
这回倒是她主动了:“先生来做什么呢?洗头还是按摩?或者是……打炮?”她把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脆,也很轻佻。这回我就明白她确实是做这行的了,但是,她能看懂那本英文书么?
我岔开话,指着她手里的书说:“那书好看么?”
她扬了一下头,将头发往脑后抒了抒,说:“不怎么好看,但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书呀。”她看看我:“你那里有吗?借几本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