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7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顾师言去见杜瀚章,见南诏酋龙也在,酋龙正面红耳赤说着什么,一见顾师言,便道:“顾老弟,听说你也去大明宫看棋了?”顾师言说是。酋龙忙问:“那你看那副棋枰是不是我的楸玉棋枰?我那楸玉棋枰你在成都见到过的。”顾师言点头道:“确是楸玉棋枰。”酋龙对杜瀚章道:“是不是?顾老弟也这么说,楸玉棋枰是我南诏之宝,今落到日本人手里,非夺回不可。”大繁树附和道:“是呀,怎么被他们盗去的都不知道,害得璎珞鬼妹拿鞭子抽我师弟。”顾师言心想:就让酋龙去和源薰君捣点乱,越乱越好,望月先生或可趁乱把衣羽带出来。只是不明白望月研一为何要他三日后在灞陵原上等,难道衣羽又不在南梢门大宅了?
  酋龙道:“我南诏先礼后兵,明日我亲自登门,就说这棋枰是我的,源薰君还我便罢。不还,那就不客气。”杜瀚章怕闹出事,劝道:“酋龙殿下,那棋枰没什么了不得,原先你也不怎么看重,怎么这下子当起宝来了!”酋龙道:“在我手里,当宝当草由得我,到了别人手里就非夺回不可,更何况这些日本人我看着就生气。”酋龙嫉妒源薰君风度翩翩,棋又下得那么好,相形之下,显得他南诏王子粗陋不文。
  杜瀚章道:“酋龙殿下,此事还须冷静,这里是长安城,万一闹出点麻烦来,皇帝面上不好看。”酋龙虎着脸道:“依你说这事就算了?我南诏酋龙可咽不下这口气,我宁愿把棋枰送给顾老弟,决不能让日本人得了去。”顾师言一笑,道:“多谢!”
  天色已晚,杜瀚章开宴请酋龙等人吃晚饭。忽见郓王差人来报,说明日由三痴道人约战源薰君,请顾师言立即回王府有事商议。酋龙道:“好,我明日便当着皇帝的面向源薰君要回楸玉棋枰,看他有何话说。”
  顾师言回到郓王府,去书房见郓王。郓王道:“马元贽这些人撺掇父皇让三痴道人出战,我看即使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难堪。不过,父皇已答应若这三痴再败就由你出马,你还是扮作庞铮,源薰君是庞铮手下败将,一见你这庞铮,自然甘拜下风,哈哈。”
  六月初八,三痴道人与源薰君之战可谓一波三折。按正常棋力,源薰君实在三痴之上,但三痴有障眼法、有惊魂咒,可以在瞬间扭转败局。果然,棋至中盘,三痴见自己的白棋处于劣势,中腹一条大龙被追得疲于奔命,便使出他的障眼法,源薰君只觉眼睛一花,紧要关头却在闲处落子,被三痴轻松作活。三痴的白棋原本实空占优,现中腹大龙一活,局势当即逆转。三痴面有得色。但源薰君轻摇折扇,未见沮丧之态。转眼棋局又到了收官阶段,与昨日的阎景实一样,三痴也突然变得不会下棋了,大官子不收却收单官,这样下去,必输无疑。却见三痴身后观战诸人中,走出一个瘦瘦小小的青袍道人,顾师言一看,这道人竟然是轩辕集,想必是来为徒弟坐镇的。今见三痴危急,意欲援手。
  轩辕集走到三痴身后,伸出手掌贴住三痴后心,助其守住元神,无意间抬头一看,见源薰君身后的那个白眉老者眼光呆滞地瞪着他。轩辕集大吃了一惊,脱口道:“赵师兄。”白眉老者恍若不闻,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轩辕集退后数步,向马元贽耳语几句,徒弟三痴也不顾了,仓皇而去。
  顾师言心想:轩辕集叫这白眉老儿‘赵师兄’,难道这老儿也是罗浮山道派祖师白石道人的弟子?柴仙师曾说,施法欲害伊婆婆性命之人其功力似更在轩辕集之上,难道就是眼前这呆若木鸡的白眉老儿?
  顾师言疑团难解,棋枰上却已决出输赢,三痴道人糊里糊涂就输掉了,回头想找师父轩辕集,却影子也不见。三痴道人不胜惶恐,生怕皇帝治他的罪,赛前他可是信誓旦旦,就差没立下军令状了。
  连败两场,宣宗脸面实在挂不住。忽见南诏王子酋龙上前施礼道:“皇帝陛下,小王有一事禀报。”宣宗问:“酋龙王子有何事?”酋龙指着那副楸玉棋枰道:“这棋枰是我南诏之物,去年在成都被盗,西川杜瀚章公子可以为证。未想时隔半载,却到了源薰君殿下的手里!”酋龙这话甚是无礼,其意直指源薰君偷盗,藤原良房等人无不变色。独源薰君神色如常,也不分辩,等候宣宗发话。
  宣宗心想:这倒是件尴尬事,这南诏王子也是好笑,你丢了棋枰找朕做什么,又说日本王子的棋枰是你的,难道让朕叫日本王子把棋枰还你?不过他既然求朕作主,总要给他个答复。
  一旁侍立的令狐绹见宣宗踌躇不语,忙道:“酋龙殿下,翰林院藏珍阁有不少精美棋具,其中还有当年大国手王积薪留下的棋枰。我们皇上知道殿下酷爱围棋,有意赐你一副棋具,你意下如何?”
  宣宗得令狐绹解围,点点头。哪料酋龙蛮劲发作,非要取回这楸玉棋枰,并说得此棋枰者棋艺无敌于天下。源薰君微笑道:“既然南诏王子相信这无稽之谈,那好,这棋枰就算是你的了。你我对弈一局,且看你是不是天下无敌?”
  酋龙登时脸胀得黑红。源薰君身后藤原良房等人“嗤嗤”冷笑。
  郓王岔开话题道:“源薰君殿下棋艺果然高明,连挫我大唐两位高手,明日将由棋坛宿将庞铮来向殿下讨教,殿下有暇否?”源薰君一愣,随即笑道:“郓王殿下,小王虽然是日本国棋道第一,但却畏惧上邦的两个人,自知不敌。”宣宗“哦”了一声,忙问是哪两个?源薰君道:“回陛下,一位是郓王爷方才提及的庞铮先生,另一位是人称江东孟尝的顾师言顾公子。小国第一,在大国只能算第三。”
  沉香殿上一片惊叹之声,有些大唐官员就飘飘然起来。顾师言却觉得奇怪,这源薰君心高气傲,为何会说这样的话?顾师言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怪事、不可解之事太多,实在是大伤脑筋。
  源薰君既已??拜下风,也就不用再比了。宣宗心想:还是顾师言这小子厉害,没出场就把日本王子给镇住了,看来朕是要赦他无罪。
  南诏酋龙恨恨而去不提。顾师言辞别郓王回到杜瀚章府上,去问伊婆婆那个白眉高颧的老者是谁?是否就是吉备真备的师弟?伊婆婆道:“是听说国师有个师弟,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他姓什么。”
  初九日一早,顾师言在戚山堂的陪同下出朱雀门,过灞陵桥,来至灞陵原, 策马登上地势高旷的南陵。南陵乃汉文帝之母薄太后的陵墓,依山而建,可俯瞰整个灞陵原。顾师言、戚山堂二人立马山岗,纵目四望,但见灞陵原南连秦岭,北濒灞河,山丘起伏,俱是汉室陵墓。戚山堂道:“此处甚好,望月先生一出现我们就能看到。不知他何时才来?”顾师言道:“不知,只说三日后让我在此原上等候,也许要等好几日。”戚山堂道:“无妨,小将陪着顾公子便是了。”等得红日西沉,依旧不见动静。灞陵原向来荒凉,夕阳西下,更是人迹罕至。戚山堂问道:“顾公子,我们是不是先回去,明日再来?”顾师言道:“戚将军回去告诉瀚章他们一声,我就在这里守着,反正天热,露宿正好。”戚山堂答应一声,打马先回去了。
  暮色四合,一轮残月早早的挂在了天上,四野寂无人声,此处树木稀少,鸟鸣也很少听到。顾师言坐在祠堂前一块青石上,抱膝窥星,想到那日在扬州城北湖畔,望月研一也是叫他等衣羽,结果断了一臂。不知这次吉凶如何?望月研一能把衣羽带回来吗?衣羽能恢复本性吗?
  忽听马蹄声响,顾师言站起身朝山下看,月色下见两骑上山,这不会是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从来都是徒步的。顾师言叫道:“是戚将军吗?”听得戚山堂的声音道:“正是!温公子也来了。”
  戚山堂与温庭筠还带了酒来,三人围坐在地上,一边饮酒一边等候。后半夜,戚山堂道:“两位公子先打个盹,小将值夜。”温庭筠喝得差不多了,趴在青石上就睡了过去。顾师言因为有事,不敢多饮,靠在门阙下眯了一下眼,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明。
  初十日,三人又等了一日一夜,还是没半点音信。第三日上午,城中杜瀚章派人来报,说郓王找顾师言有急事,请顾师言先回去一趟。戚山堂道:“顾公子,你就先回城,这里我等着,望月先生我也是认得的。”顾师言道:“有劳戚将军!我午后一定赶回来。”顾师言要走,温庭筠也不想在这荒山呆了,和顾师言一道回城。
  顾师言回到城中直接去见郓王,路上他就想定是那颉啜大哥那边有回音了。果然,郓王一见他便笑道:“信使往返八千里,累死了三匹马,今日凌晨赶回来的。你义兄那颉啜给你我二人各写了一封信,我的已拆开看了,说尉迟玄已和信使一道启程,我问信使尉迟先生为何未到?信使说尉迟先生在瓜州有事担搁了,迟两日便到。”说着,把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递与顾师言。顾师言拆信一看,那颉啜听说已找到山萝下落,大喜,说不日将亲来长安迎山萝妹妹回天山。既然朱邪元翼父子俱已毙命,大仇得报,他也可以一心对付逸隐啜和吐蕃论恐热了。那颉啜在信里还问顾师言有没有把宝石指环给山萝看?
  郓王问那颉啜信里有何事?顾师言道:“那颉啜大哥近期也将来长安。”郓王笑道:“回鹘王是凯旋而归了!顾公子,小王这就要出大散关去迎尉迟先生,你随我一道去吧?”顾师言为难道:“王爷,在下这几日守在灞陵原有重要之事,实在脱不开身。”郓王脸现不悦之色。顾师言忙道:“王爷,温庭筠是尉迟玄弟子云天镜的好友,便请他陪王爷去迎接如何?”郓王道:“也好,温庭筠现在何处?小王立即就要出发的。”顾师言道:“在杜瀚章府中,在下这就去请他来。”
  顾师言赶回杜府,对温庭筠说郓王请他一道去接尉迟玄与云天镜,温庭筠欣然而去。伊婆婆听说顾师言回来了,忙让玉鬘来请他过去说话。顾师言说还未见到望月先生,他这就再去灞陵原守候。伊婆婆显得颇为不安。
  用过午饭,顾师言正要出门,应门的老仆来报,说有个女子要找顾公子。顾师言出门一看,见槐树下立着一窈窕女郎,手里牵着一匹马,满面风尘,容色憔悴。顾师言抢上数步,叫道:“山萝,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山萝大眼睛里一下子涌满泪水,腿一软,跪倒在槐树下,双掌合十,呜咽道:“顾大哥,你一定要帮帮我,救救朱邪赤心!”顾师言忙拉她起来,问:“出什么事了?朱邪赤心怎么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拉着山萝的手进到府中,在侧厅坐定。
  山萝丰盈的嘴唇干燥皲裂,一头的细辫也凌乱不堪,显然已有多日未曾梳洗,衣裙也满是尘土。接过顾师言递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顾师言把萦尘叫来,让她带山萝去沐浴更衣。山萝道:“等一下,顾大哥,你先答应我,救救朱邪赤心。”顾师言道:“好,好,你说,怎么回事?”
  山萝道:“那日我和朱邪赤心离开扬州,还是想出海,可安雪莲总是跟着我们两个。我们整天躲来躲去,就是摆脱不开。后来朱邪赤心说干脆北上沙陀国,沙陀国有他的好朋友。安雪莲没料到我们会往北走,所以就被我们甩开了。十日前我们到了瓜州,却碰上个死对头,两下子就把朱邪赤心给擒住了。原来,就是那个人杀死了朱邪赤心的父亲和哥哥。当时我吓坏了,以为他也要杀死朱邪赤心,还好,他没有杀,那人还问我是谁?我没敢说我姓名,偷偷跟了他们一程,听他们说是你写信叫他们回长安的,又说我哥哥那颉啜过些日子也要来长安,要把朱邪赤心交我哥哥那颉啜处置。顾大哥,那颉啜哥哥性情火暴,说不定当场就会杀死朱邪赤心,所以我没日没夜先赶来长安找你,你一定要救他。”
  顾师言实未料到方才郓王所言尉迟玄在瓜州有事担搁,原来是因为擒住了朱邪赤心。山萝抽抽噎噎道:“顾大哥,朱邪赤心对我说过的,他很后悔被逸隐啜利用,做了对不起我父汗和大哥的事,但他说他没有动手杀我父汗和温莫斯哥哥。他现在也是父兄双亡,有家难回,比我还可怜!”顾师言道:“我知道,我知道,等尉迟先生来了,我就去向他求情。”山萝心下稍安,道:“是,那个人复姓尉迟,顾大哥,你和他交情好不好?他会放了朱邪赤心吗?”顾师言安慰她道:“他会放的。你先去洗漱一下,吃点东西。这位是萦尘姑娘,她陪你,我先出去有点事,好吧?”山萝点点头。
  应门老仆来报,说又有一个女子要找顾公子。顾师言出门一看,见一女子手扶槐树,背对着大门。这女子身材高挑,小袖长裙,背影甚美。顾师言立在台阶上看了一会,那女子一直未转过身来,单看背影认不出她是谁。便问:“姑娘找谁?”那女子转过身来,顾师言顿时大吃一惊,这女子是蒋云裳!
  蒋云裳提裙快走两步,珠泪纷纷,道:“公子,我可找到你了。”顾师言说道:“你还想来骗我,这也太小瞧人了吧。”
  蒋云裳娇媚的脸颊挂着泪滴,倒也是楚楚可怜,道:“公子,云裳从来没有骗过你,上次之事,我也是受了真修静的蒙骗,我只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就信他了,哪会想到他是在设套陷害公子!”顾师言心想:你把事全推到真修静身上,我还能找真修静对证吗?口里说:“你不用再煞费心思了,你说你找我做什么?”蒋云裳道:“那日公子随万寿公主进宫后,真修静便带着我离开杜府,一路上不住冷笑,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乘机逃脱了。后来,才听宫中传出你中计逼死虞紫芝之事。这数月来我东躲西藏,我一弱女子真是其苦难言。”
  顾师言看着她衣裙艳丽,肌肤白腻,哪像是其苦难言之人!说道:“你倒是好本事,神策军要抓你,你还能花枝招展走来走去。”蒋云裳急道:“云裳是知道公子你一定会回到这里的,所以,隔些日子便来探看,是冒了好大风险的。”顾师言心中一动,问:“这么说,那个带发头陀是你派来的?”蒋云裳闻言一愣,问:“什么带发头陀?”顾师言冷笑道:“不必多说了,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我还有事,先走了。”蒋云裳攀住黑骏马马鞍,哭道:“公子,我若是有心害你,既知你下落,就会领神策军来抓你,又何必与你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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