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7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藤原良房接着道:“那个羽姬好似千年妖精,极擅媚术,小女空婵哪里是她的对手!殿下已决定带羽姬回日本了,若不是我等竭力反对,竟要把吉备真备一并请回国,说这老僧佛法精深,医道高明,不亚于当年东渡的鉴真大师。殿下每日都要到禅堂听老僧说法,那些留学僧对这老和尚也是顶礼膜拜。”
顾师言心想:吉备真备固然善解妙谛,但数次派人追杀伊婆婆,其慈悲心已失,纵然说法天花乱坠,也是枉然!
肥头大耳的遣唐使主神哇啦哇拉说了一通日本话,一直面向楼窗的那个武士转过身来。顾师言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此人和佐佐木几乎一模一样,神态服饰也是一样。山田道:“顾公子,这位是敝国武士小佐佐木,那位是大佐佐木,佐佐木三兄弟都是敝国有名的武士。”
顾师言记起昨晚偷听到藤原良房与山田密谋除去吉备真备之事,执行任务的便是这个小佐佐木。
藤原良房道:“不瞒顾公子,小佐佐木是我派去监视那老和尚的,不料早上他回来竟然丝毫记不起昨夜之事,真是怪事!”顾师言心中一动,明白小佐佐木也和温庭筠一样被施了“搜神术”。
主神道:“小佐佐木有失神之象,似乎中了邪魔恶咒。”
藤原良房问阴阳师有何高见?阴阳师额头冒汗,战战兢兢道:“主神所言极是,只是这中华上邦的道法高深,实非小臣所能破解。”
藤原良房“哼”了一声,道:“你的职责是护佑使团上下不受邪法侵扰,今小佐佐木失忆,你竟束手无策,岂非失职?”
阴阳师“扑通”跪下,道:“大人,小臣无能,甘领罪责。”
小佐佐木沉声道:“左大臣阁下,请再给佐佐木一次机会,若再失手,提头来见。”藤原良房道:“罢了,你锐气已折,暂不能用,等你二哥来再说吧。”
小佐佐木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面上肌肉扭曲,显得屈辱痛苦之极。顾师言道:“藤原大人,吉备真备手下高手甚多,更有神鬼难测的邪术,何况贵国王子还与其交好,大人擅自撕破面皮与其正面为敌似乎不妥。”一旁的山田连连点头。藤原良房皱眉道:“顾公子说得是,依公子的意思,应当如何对付呢?”
顾师言心下踌躇,他不想卷进这些日本人的争斗,衣羽既如此绝情,一心要做日本王妃,人各有志,强求无益,还是由她去吧,她也是为了邪马台国,我顾师言又何必从中作梗!口里说道:“源薰君王子之尊,嫔妃自然不会少,多一个羽姬又有何妨!邪马台国已亡国数百年,大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多交朋友少树敌为好。”
藤原良房脸色一变,强笑道:“如此说,是下官杞人忧天了!好了,不说这个,我们先来痛饮几杯。”顾师言无心饮酒,告辞道:“藤原大人,在下还有急事,这就告辞。大人只须保护好源薰君殿下,不要让他与吉备真备单独呆在一起,自然无事。”
藤原良房留他不住,忽然笑道:“顾公子是大唐第一棋士,却假扮什么庞铮,把我们殿下打败,殿下甚是沮丧,上午还在与老僧吉备在复盘呢。”说罢,命大佐佐木送顾师言回去。
顾师言回到杜府没一会,戚山堂也回来了,脸有忧色,对杜瀚章、顾师言道:“顾公子又有麻烦了!”杜瀚章忙问究竟。戚山堂道:“小将追随马车直至八仙楼,见那些日本人对顾公子以礼相待,我便放了心,却发现有个带发头陀也在跟踪顾公子,这头陀容貌狞恶,定非善类,莫不是那些阉狗的手下?”顾师言记起昨日从十六院回来好像也是一个带发头陀尾随,后来就不见了。
杜瀚章道:“若真是马元贽、蒋士澄手下,那顾训就不能呆在这里了。”戚山堂道:“是,谨慎为好。”顾师言也担心又让蒋士澄给抓起来,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便道:“那好,我就暂避一下,只是伊婆婆她们……”杜瀚章道:“你放心,伊婆婆我会多派人手保护的,决不会有事。”顾师言道:“若不是要等那颉啜大哥的回音,我干脆就回柴桑了。这样吧,我先到郓王府暂避数日,没什么动静我再回来。”
萦尘听说顾师言要去郓王府避祸,便说要跟着去。顾师言道:“我过两天就回来的,你跟着去怎么行,郓王会笑话的。”萦尘道:“笑话什么?郓王难道没有王妃吗?”顾师言没法,只好带她去,泉儿也跟着。
顾师言去告诉伊婆婆他要到郓王府暂避数日,伊婆婆一声不出。顾师言带着萦尘和泉儿上了马车,却见玉鬘拿了一包东西追了出来,道:“顾公子,这是婆婆让我交给你的,是我们小姐去年从成都回来后躲在房里边哭边写的。”顾师言想忘掉衣羽,可这伊婆婆老是要提醒他,当下接过叫泉儿收好。
玉鬘眼泪汪汪道:“顾公子,过两天你就回来好不好?婆婆和我都害怕得很。”顾师言道:“好!望月先生若是回来了,请派人告诉我一声。”
驱车来到十六院之郓王府,郓王当即命人清出一个小院落供顾师言三人居住。郓王道:“我昨日即遣快马将信送往张仲武帐下,你便在我这里住几日,等候回音。马元贽即便猖狂,一时还不敢来搜我郓王府吧。这帮阉党近年来四处搜罗江湖亡命之徒为其所用,其中还真不乏高手。是以小王急需尉迟玄这样的大剑客为援。”
顾师言回到房内,见萦尘对着玉鬘拿来的那包东西发呆。顾师言也不避她,解开那个蓝色的小包袱,见是一叠纸笺,有三四十张之多,每张纸都写满了字,果真是衣羽的那笔卫夫人簪花体,只是字迹有大有小,横写竖写,比较凌乱。当头一张写的是:今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十六个字,衣羽反反复复写满了一张纸。
顾师言心中一恸,《诗经》里的这四句诗,是去年在成都时衣羽离他而去时留下的。又翻看下一页,却满纸都是“顾训”这两个字。再翻,纸上写着这样两句话:“我不要做邪马台女王,我要给顾训做妻子。”
顾师言眼泪再也止不住,打湿了纸笺。萦尘站在他身后,也是珠泪直落,哽咽道:“公子,衣羽小姐对你是真心的,她肯定是中了邪术才会成现在这样子,你还是应该帮她。”顾师言喃喃道:“我怎么帮她?我怎么帮她?”萦尘道:“衣羽小姐现已迷失本性,只有把她捉住,请柴仙师或者哪个法师来为她驱邪,她才会清醒过来。”顾师言点头道:“听望月先生说,伊婆婆就能让衣羽清醒过来,所以,上午我带她来见伊婆婆,哪料到她竟要杀伊婆婆,这究竟是什么邪术,会让人变成这样子!”想找柴仙师来问一问,郓王却说柴仙师已于昨日离京,约要一月后才会回来。
过了两日,杜瀚章来看望他,说杜府内外并未有任何异动,那带发头陀这几日也再未见到,虽不知其是友是敌,但并非马元贽一党是无疑的,请顾师言三人依旧搬回去住。顾师言去向郓王辞行,郓王却不让他走,说还有事要与他商议,等卢龙节度使处有回信后再说。又道:“再过几日就是六月初六,日本王子与阎景实要在大明宫沉香殿举行正式对局,到时小王带你去观局,这棋本该由你来下,只是马元贽他们还揪着你不放。”顾师言笑道:“好教王爷得知,在下前几日扮作庞铮已与日本王子对弈过了。”郓王忙问胜负如何?顾师言道:“在下险胜。这日本王子棋力果然不凡,行棋如奇峰突起,差点杀我个措手不及。不过大局观还是稍弱,不出意外,阎景实应该有胜算。”
六月初六,天气炎热,大明宫沉香殿却聚集近百人,来看日本王子与唐宫廷棋待诏阎景实的精彩对局。顾师言扮作郓王的亲随,来到沉香殿看,南诏酋龙也来了,杜瀚章相陪。源薰君在藤原良房等人拱卫下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宣宗驾到。
辰时,听得后殿内官尖声道:“皇上驾到。”只见宣宗皇帝趺坐在步辇上,由二个大力宫女抬着来到大殿。施礼毕,宣宗道:“源薰君王子不畏风险渡海来朝,欲与我大唐棋手切磋棋艺,此乃雅事,朕命画师作画、史官作文,藏之名山,传于后世。好,开枰对弈吧。”
源薰君身后的随从端出楸玉棋枰摆在棋桌上,一边的南诏酋龙登时眼睛鼓了起来,低声问杜瀚章:“瀚章兄,你看这棋枰像不像我去年被盗的那楸玉棋枰?”杜瀚章点头道:“是,这可奇了,怎么落到了这日本王子手里了!”酋龙显得愤愤不平,动心思要把这棋枰夺回来,扭头与苦楮、杜存诚二人窃窃低语。
那边源薰君与阎景实已经开局。源薰君执白先行,下到二十余手,阎景实心里有了底,行棋张弛有度,攻如疾火,守如砥柱,大高手风范跃然枰上。顾师言在一边看得暗暗佩服,心想:阎景实之棋实不在自己之下。再看源薰君,始终面带微笑,显得成竹在胸。那日与顾师言之战,源薰君完全是力战棋风,但今日却攻守兼备,收放自如,棋形舒展流畅,下到五十余手,阎景实竟未占到上风。顾师言暗暗称奇。
阎景实惧辱君命,汗手凝思,每一着都是思之再三,可谓谨慎之至。反观源薰君,却是落子如飞。百余手后,阎景实利用厚势,稳扎稳打,黑棋终于占据主动。旁观的高手如顾师言、窦贤等都舒了口气。阎景实把握局面的能力极强,一旦占据上风,对手极难翻身。宣宗一直坐在一边观局,窦贤侍立,低声为他讲棋,宣宗听到阎景实占到先机,龙颜大悦。
源薰君下得极为顽强,但阎景实如老熊当道,无法撼动,棋至大子阶段,黑棋小胜似已成定局。但就在此时,原来一直盯着棋局的阎景实突然抬起头看着观局者,脸现茫然之色,使劲摇头,似乎想摆脱什么,愣了一会神,又重新凝视棋枰。然而,此后的阎景实像是个应声虫一般,源薰君下一手,他便跟着应一手,先手官子全部被白棋占去,局面越来越细,白棋后来居上。
顾师言大惊,心想:阎景实这是怎么了?失心疯了?定睛细看源薰君身后诸人,蓦见一长眉老者赫然置身其中,颧骨高耸,容颜高古,竟然是南梢门古宅扫地的那个老苍头!
绝咽断骨叱凶顽
年前,顾师言被蒋士澄的神策军所伤,望月研一将他救出,带进南梢门古宅,随后整个宅子的人走了个精光,只留这白眉老苍头在不紧不慢清扫庭前落叶,当时顾师言还问他话,老苍头指指耳朵意示耳聋听不到。
源薰君带一个扫地的老苍头来做什么?吉备真备为何不来?这白眉老者究竟是何人?阎景实为何突然变得不会下棋了?莫非源薰君也像三痴道人那样以邪法取胜?
解救之道是让棋局暂停,以便阎景实稳住心神,但沉香殿上哪有顾师言说话的份,郓王又陪在宣宗身边。顾师言焦急万分,就在这时,只见源薰君淡淡一笑,道:“阎大人,你输了。”阎景实面如死灰,拈子的手抖个不停,“啪”的一声脆响,棋子滑落到棋枰上。阎景实离座跪倒在宣宗面前,颤声道:“微臣有辱使命,请皇上治罪。”宣宗一直听窦贤说阎景实赢棋在望,怎么突然就输了,一时愕然,摆摆手示意阎景实平身,道:“棋局非胜即负,阎卿不必自责。”话虽如此说,心里着实不快。
顾师言随郓王回府。郓王道:“阎景实失利有损我大唐国威,父皇不悦,我向父皇说你是棋会第一,是否由你与源薰君再战一局?父皇沉吟不决。马元贽听说阎景实失利,却举荐三痴道人应战,那三痴道人靠歪门邪道赢棋,让他出战,岂不是笑话!”顾师言道:“阎景实这棋输得很奇怪,我看这些日本人暗地里捣了鬼,以阎景实的棋力,怎么会变得全然不会收!马元贽说让三痴道人应战,倒是以毒攻毒的好法子,且看看谁的邪法更邪一点?”郓王笑道:“我泱泱大唐岂能与东瀛小国一般见识!我向父皇举荐你,让你戴罪立功,赢了日本王子就赦你无罪,不过你可输不得哦。”顾师言道:“源薰君今日之棋与上次我和他下那局有点不一样,但也并不足惧,只是不明白阎景实后来为什么那样下?这点不搞清楚,我也不敢说必胜。”郓王点头道:“局后窦贤曾问那阎景实,阎景实却说不出原因,只说有种心怯之感,感觉对手是无法战胜的。可惜柴仙师出京了,不然,他一定会有办法。”
王府守卫来报,有个少女要见顾师言,出去一看,却是玉鬘。玉鬘道:“顾公子,望月叔叔回来了,他请你去有话要说。”顾师言当即随玉鬘回到桃园湖畔杜府,见卞虎领着几个健卒在伊婆婆住的那个院落守卫,便道:“卞将军辛苦,改日我请你吃酒。”卞虎抱拳一笑。
顾师言已有十来天没见到望月研一了,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望月研一双目深陷,瘦骨嶙峋。顾师言惊问何故?望月研一淡淡道:“我潜伏七日七夜,终于打探到一些重要之事,寻回女主总算有点头绪了!我马上还要走。顾公子,三日后你出朱雀门,到灞陵原上等我消息。记住,一日不见等两日,两日不见等三日,我一定会把女主带出来的!”顾师言心情激动,道:“好,望月先生,我一定等。”
望月研一转身向伊婆婆跪下,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顾师言听不懂,只听伊婆婆说了一声:“望月尊者千万小心!”顾师言正待问他去哪里?是否要人相助?却见望月研一笔直站起身来,朝顾师言一点头,身子一纵,跃上屋顶,一晃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