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传奇女画家李青萍
作者:邱智军 崔和平
1951年春,艺术资料展览结束,李青萍被分配到人民美术出版社,负责图片画册的编辑工作。李青萍散荡惯了,她坐不惯机关,主动要求到苏北治淮工地体验生活。第二年春天,她带着她在淮河的大量写生资料返回北京时,领导通知她调出美术出版社,回江陵老家接受审查。
从此,这位蜚声中外的杰出女画家,一下子从人生的巅峰跌入谷底,在中国美术舞台上整整“失踪”了35年。
艺术天才的磨难
李青萍回到江陵,当地公安部门根据上级公安机关的指示,对她宣布了管制决定。罪名是“特务嫌疑”。一向孤高任性的李青萍又不服管制,跑到公安机关和县政府大吵大闹。公安部门索性将她关了起来。关了一段时间,因确实没有掌握她的罪证,又将她放了出来,交街道继续管制。
1954年,李青萍被取消管制,她像一只出笼的鸟儿,飞向了自由的天空。她来到北京,想找她当年的画友徐悲鸿诉说,可是徐悲鸿已于先一年(1953年)9月辞世。李青萍十分伤悲。她想找昔日的其他朋友,但他们都经历过“镇反”运动,谁又敢与她这个海外关系复杂、有“特务嫌疑”的人接触呢?无奈之下,李青萍找到当时的文化部部长周扬。周扬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派人将她送回湖北,请湖北省文化部门安排她的工作。省里又将她送回江陵,安排在江陵县文化馆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兼收发员。
对一位早年大学毕业、艺术上很有造诣的知识分子作如此安排,显然是不恰当的。李青萍没有计较,两年的管制与拘留已磨去了她的“火气”,她已与世无争,只求过一个平淡太平的日子。
但她“太平”不了。1955年,全国开展肃反审干运动,李青萍当然又成了被“肃”、被“审”的对象。1955年7月,公安部门又以“反革命”罪将她正式逮捕。1956年秋,又将她放了出来。据说是公安局内部 “清案”办公室干部胡述祖说了直话,说李青萍当年是艺术家,不是搞政治的,将她赴日办画展说成是搞特务活动没有根据;而且“特嫌”也不等于就是特务,不能老是将人家关起来。就因为他为李青萍说了话,后来胡述祖也被打成右派。
李青萍出狱后,文化馆不肯收留她,还是有关部门做了许多工作,才勉强让李青萍在文化馆当了一名临时工。
1957年反右运动席卷全国。李青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运动中一言不发。但她还是在劫难逃,单位竟以“用沉默对抗运动”,是“无声的反抗”为由,将李青萍划为右派。
那真是一个发狂的年代。一个临时工,因一言不发而获罪,真是天下奇闻!但她又去向何人申诉呢?她过去不是没有申诉过,但申诉一次,就被说成“反攻倒算”将她批斗一次。她只好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挨过批斗回家吃饭,她用筷子蘸着菜汁在桌上画出一个耶稣受难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图像,以发泄内心的愤懑与不平。
打成右派后,李青萍先后被押送到大冶铁矿去劳教,捶砖石、挖土、搬砖;被遣往湖北咸宁赵李桥茶场去种茶。1962年,李青萍从茶场劳教回来,文化馆连临时工也不让她做了。她曾想到重操旧业,到小学或幼儿园去教小孩画画,但她头上的帽子太多,谁也不敢要她。她只好到居委会办的一家小纸盒厂去干划线、摇马达等最脏最重的活。
李青萍家原有一幢前后四进、面积1000多平米的老宅,1958年私房改造时被“改造”掉了,只给她母亲曹庆珍留下不到20平米的“自留房”。这年李青萍的弟弟李先成也回来了。李先成原是交通部公路勘查设计第三分院的桥梁工程师,在反右运动中也被打成右派,被送劳教。劳教期满后,因原单位已撤销,他只好回原籍江陵。母子三人相依为命,住在这间小房里苦度时光。
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1966年,又刮起了一场红色风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李青萍又成了当然的受冲击对象,家一次次被抄,人一次次被斗,还将她再次投入监狱,关了整整一年。她年迈的母亲曹庆珍难经打击,1967年1月10日,在病榻上拉着儿子李先成的手,呼唤着李青萍的乳名“苹儿”,永远离开了人世。李青萍被放出来后,没有了母亲,也失去了纸盒厂的那份工作,家徒四壁,李青萍成了真正的“无产者”。
为了活命,她向居委会干部苦苦请求,到街道放水站放自来水,一担水只收一分钱,她赚几厘钱。后来她又去卖冰棒。卖冰棒是有季节的,冬春季节她又只好去拾破烂、捡垃圾。李青萍臂上挽着一只大篮子,肩上背着个破麻袋,用枯槁的双手,到处去扒、去捡、去寻……被人鄙视、被人欺辱,任何人都可以给她白眼,都可以朝她吐唾沫。她没有单位,又没有职业,也没有朋友。那时与她亲近的只有弟弟李先成和一个叫宏法的孤身老尼。宏法老尼也是被管制的对象,靠种菜为生。有时暗暗地塞给她几把菜、几角钱,这就是她当时得到的唯一安慰。改革开放后,宏法当了铁女寺的住持、江陵县佛教协会会长,青萍也获得了自由。
这是多么难熬的漫长岁月啊!李青萍被人彻底地忘却了。好像地球上原本就没有她。大海忘却了她,她却没有忘记大海。李青萍在风雨中坚强地挺过来了。她就像石缝中长出的一棵小草,没有人理睬它,甚至受人践踏,但却仍以旺盛的生命力茁壮成长。
李青萍,这位终身未婚的坚强的奇女子,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她羸弱的生命呢?是艺术,是她视之为至高无上的艺术!就在她身处逆境、屡遭磨难时,她始终没有停止她的艺术追求、没有忘记她的绘画。在劳动工地上,她用树枝或木棍在地上画;在监狱,她用筷子蘸着汤汁画;在糊纸盒时,她用浆糊在纸盒上画;在捡垃圾时,她用捡来的颜料瓶洗出残留颜色在废纸、香烟盒、木板上画,在学生不用的作业本和糊鞋壳的破布上画。
有一次开她的批斗会,她靠墙而立,任批斗者如何给她上纲上线,也任台下的人如何挥舞拳头喊“打倒”,她却始终微笑不语。主持者以为她神经出了毛病,其实她正浸沉在顿悟和灵感之中,背着手在墙上虚拟地描绘一幅泼彩图。
有人分析,李青萍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能生存下来,而且活到如此高寿、有如此高的艺术造诣,是因为她的心已游离于不堪面对的现实,已从苦难不平和悲愤的漩涡中摆脱出来,而沉缅在自己幻想的七彩世界之中,从而在绘画中找到了心灵的慰藉,找到了对人生坎坷的解脱,进而抵达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
艺术奇葩:生的回声
经过寒冷的严冬,春天终于到来了。1979年8月20日,李青萍收到了错划右派的改正通知,并由民政部门每月给她20元生活费。
由于当时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召开不久,对她的平反和改正是不彻底的。“右派”的帽子摘了,而工作单位和生活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但李青萍毕竟看到了一道曙光。1981年,她拿起笔,向国务院侨务办公室写了一封长信,要求恢复公职,给她一份工作。
国务院侨办在收到李青萍的申诉信以前,也曾接到过几人的来信,其中有原《马华日报》负责人、香港知名人士张曙生先生,原吉隆坡坤城女子中学校长沙渊如女士,还有李青萍南洋的学生陈秋华女士。改革开放后,他们曾到处打听李青萍的下落,先后找到10多个叫李青萍的人,就是没有找到他们要寻找的李青萍。国务院侨办也询问过文化部,得到的回答是:李青萍下落不明。
直到这次国务院侨办找到她,李青萍才与散居在海内外的旧日朋友、同学、同事恢复了书信往来并相约荆州见面。
“啊!李青萍还活着!”国务院侨办将李青萍的信批转给湖北省侨办,要求迅速调查处理。
省侨办十分重视,决定由副主任代宏和侨办干部陈坚带着这封信亲往江陵调查。陈坚女士接过信一连看了三遍,感到这不是一般的申诉信,李青萍也不是一般的申诉人,更不是一般的问题,心里颇有几分沉重。
1981年初冬,代宏和陈坚来到江陵城关民主街李青萍所住的那间小平房,一下子愣住了:“这就是从海外奔回祖国的老归侨画家吗?”他们低着头、猫着腰走进这间破屋。伸手能摸到屋檐,四周的墙壁有一半被水浸湿,本来就不大的房被隔成两小间。两张破床,两条破絮,分别用来绘画和吃饭的一口破木箱和一个土台子。一只被铁丝捆了又捆的小泥巴炉子上放着已摔得不成形状的铝锅烧着水……(引自陈坚:《我采写一篇新闻的前前后后》)
李青萍从放水站被邻居叫了回来,见是省里来的同志,十分惊喜。但她没有向侨办同志过多诉说自己几十年所受的苦难,也没有抱怨,而是微笑地讲着她在南洋、在北京时的许多美好的故事。听着老人诉说,他们流下了眼泪。临走时,陈坚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硬塞给了李青萍。
1982年元月,江陵县政府正式下文,认定李青萍的归侨身份,恢复她的公职,安排她在县文化馆作退休干部,定行政22级,按75%发放工资。
这年,李青萍已71岁。从1952年她命交华盖到恢复公职,李青萍已在痛苦与磨难中整整熬过了30年。
三十年,一万零九十五天,李青萍从41岁到71岁。这正是艺术家一生中最成熟、最能出成果的黄金时期。但就这样白白给折腾掉了。如果不是这人为的胡整乱来,李青萍,这位一代画坛女杰,也许已是世界级的艺术家了。这不仅是李青萍个人的悲剧,也是中国的悲剧!
李青萍是个坚强的女性,她一生受过这么多痛苦,却从不轻易掉泪。这次,李青萍哭了,而且哭得很动情。这眼泪,是她30年饱含委屈的一次总的宣泄;也是她欣逢盛世、苦尽甘来流出的喜悦泪花。让老人哭吧,让她的眼泪畅快地流吧。
这一夜,老画家怎么也不能入眠。她抑制着满腔的泪水,推开两扇破旧的门窗,遥望苍穹,夜幕中繁星点点,四周一片静寂。李青萍浮想联翩,顿生灵感,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顺手拿起靠放在窗前的一块捡来用以遮风挡雨的三夹板,手握画笔在上面作起画来,画面上:一只眼睛,带着些许猩红,洞视着浩渺的广宇;漆黑的夜空,划出几圈桔黄色的行星轨道,末尾行星偏离轨道,似一幅松弛的闹钟发条;右下角,一株挺直的椰树,拼命伸向那既像云霞又像海潮的天空;圣母、亚当、夏娃——三个雪白的生灵,正率领着千万子孙在广宇中遨游。
李青萍后来向人们讲解她的这幅画说:
我这幅画名叫《生的回声》,是我恢复公职后凌晨的即兴之作。画中,我将过去与未来、世俗与宗教、现实与理想融为一体。橙黄色圆型象征太阳、地球与宇宙万物生灵的运转,椰树象征我对南洋生活的深情眷恋和我曲折而充满活力的一生。人的生命有如时钟发条总会终止,吾辈已老,更应珍惜时光。你们看那画面上空的晚霞,正是我生命的回声、艺术的曙光。
《生的回声》,这是一幅用心灵、用血泪绘画出来的艺术珍品。这幅油画所表达出的深邃的人生哲理和丰富的文化内涵,受到美术界的重视。这幅传世之作被拍成照片,后来被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研究所调去研究收藏。
心灵的呐喊和沸腾的热血
有关李青萍的归侨政策还在进一步落实之中。1984年7月10日,江陵县政府为了改善她的居住条件和创作环境,也便于有人照顾她的日常生活,将她敲锣打鼓地送到江陵县社会福利院,并任命她为福利院名誉院长。县侨办和民政部门拨了钱为她购置了床、柜、桌子、被子等生活用品。1985年7月,中共湖北省委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领导小组又以“红头文件”向江陵县委发来公函,要求进一步改善李青萍的政治和生活待遇。江陵县委、县政府根据省委领导意见,决定将李青萍的工资调增为19级,按100%发放。
太阳的光辉终于照到了老画家身上。在搬到福利院的当天,她就蹲在地上作起画来。在过去的30年里,李青萍长期受管制,她只能背着人偷偷摸摸地画,现在她能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画画了。李青萍“被多年压抑在心中的艺术激情和蕴藏在脑海锤炼已久的一幅幅画面,像火山般地迸发出来”,她是“何等的畅快,何等的开心”。李青萍每天无休止地画,她要“把失去的时光夺回来,这就是她的工作,她的生活乃至她的生命。”(引自李青萍《自述》)
李青萍一般是在夜间作画,特别是泼彩图,更是要在夜阑人静,排除了各种干扰后,她才拿起画笔。现代派青年画家魏新先生,20世纪80年代曾向李青萍学艺,有幸两次亲眼目睹李青萍老师作泼彩画的全过程。时隔15年后,魏新向笔者讲述了他当年看到的李青萍老师作画的情景:
桌上摆满了30多个大大小小的罐头瓶,瓶内装有她预先混合好了的复色颜料。她将画纸依次铺在地面上,共10多张,几乎将她那间小房的空间全部占满。她先在每张画纸上打好不同的底色,马上熄灯,在纸上进行“泼彩”,急速地用手浇、用笔掸……让色彩在纸上自然流动。然后闭上眼睛、凝神静气,使自己进入沉思状态和梦幻之中。产生灵感后,再开灯,对画纸进行再一次机械拖动。
做完这些无意识、潜意识动作,接着有意识地去发现每张画的不同色调,有什么自然效果,再根据每张画面的审美角度,加入内容,进行调整,将自己的一种印象、一种感觉、一种记忆,用幻化、虚拟、象征的手法,通过手与笔和谐而急速地运动,把悟时的感受、心境,畅快而自然地表达出来。这样,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已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涂色纸,而是一幅幅具有深刻思想内涵和丰富艺术表现力,有神气、有韵味、有层次的泼彩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