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猫王”正传

作者:吕纹果




  
  绝处逢生
  
  华北平原上有个小村叫枣庄,枣庄有个年轻人叫王二卯。为了填饱肚皮,弄俩活钱,王二卯与外地的倒爷联手,偷着往山那边的煤矿上捣了车面粉,他做梦也没想到押车送货夜闯娘子关时,被路边巡夜的女民兵们抓了现行,人赃俱获,被押解了回来。枣庄村里的“造反派”这回抓住了王二卯的把柄,趁热打铁,内查外调,又挖出了他几桩陈年的风流案。
  红日当头,人潮涌动。在公社中学大操场召开的万人公判大会上,王二卯以道德败坏、猥亵妇女、投机倒把、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等多种吓人的罪名,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在西山劳改农场,低头弯腰、烧窑背砖的王二卯做梦也没想到,他一人劳改,全家人都跟着倒霉。王二卯刚被抓起来,他老爸王老行的村贫协主席的乌纱帽就被摘了。从此,王家的生活猛然间一落千丈,王二卯的媳妇刘枣枝为了活命,一狠心扔下年迈的公婆,带着孩子,远走他乡,改换门庭,另嫁了人家。他老母亲心眼窄面皮薄,被这一连串的飞来横祸给击垮了,一天夜里,老太太一根麻绳拴脖里,两腿一蹬,在房梁上挂了干菜。王老行天亮一睁眼,见老婆寻了短见,连气带急,五火攻心,从炕上往起一坐,就觉着脑瓜子轰一声,像给雷炸了一样,两眼一黑,往下一栽,一头扎进了尿桶里。
  左邻右舍闻声先后跑过来了,算是救了王老行一命。
  这王老行大难不死,虽然捡了条命,却因一头磕到尿桶沿上,弄瞎了一只眼。
  三年之后的一天早晨,鲜红的太阳刚跃上劳改农场的高墙,在这个红光万丈的好日子里,幸运之神也悄然向王二卯走来。已被判了死刑的他,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搭上纠正“文革”冤假错案的末班车,被政府当众宣布无罪释放了。走出了冷森森的高墙,王二卯觉着头上的天像海一样蓝,脚下的路长又宽,树上的鸟儿唱得脆又甜……
  这天,正赶上是秀水镇的集日,周围几十里的客商云集于此,都亮出拿手的稀罕货,抬头一看,真是琳琅满目,种类繁多,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看的,要啥有啥,就怕你兜里没钱!眼前的繁华情景,让他如在梦中,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这秀水镇就变了模样。
  王二卯身穿旧蓝斜纹布上衣,脚下一双草绿色球鞋,肩上顶个秃瓢儿,走路低眉顺眼,这一不留神儿,觉着有人故意挤了他一下,随手一摸上衣口袋,就失声叫道:“掏我钱啦!”旁边卖老鼠药的白胡子老头,用下巴颏凑近一点轻声说:“看,跑远了。”王二卯一看,果然见一个穿花格上衣留长发的背影,正拼命往人群里钻。他立马大喝一声:“贼娃子,哪里跑?”王二卯边喊边追。贼人闻声大惊,如流星般一转眼就没影了。真倒霉,人还没回家,政府发的安置费就让贼偷了。王二卯捶胸顿足,站在人群里正干瞪眼着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喂,二卯,你回来了?”
  王二卯回头循声一看,转忧为喜,亲切地说:“花婶,赶集来啦?”
  花婶手提竹篮,蒙着块黑头巾,挤上前来,拉着他的手问:“咋整的,让贼给偷了?”他很沮丧地说:“这不,刚回来,又遇上倒霉事了。”花婶一脸同情,把他拉到僻静的地方,低声说:“孩子,你知道不,这几年你家可塌了天……”花婶把他家里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哎呀娘啊,真是祸不单行,家里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在大墙里一丝风声都不知道的王二卯还以为家里人都好着哩。花婶见王二卯都听呆了,怕他心里承受不了这打击,宽慰他说:“难过也没用,反正事已经都过去了,想法谋条生路要紧啊。”说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折成的包儿,递给王二卯说:“这点卖鸡蛋的钱,给你当盘缠,去找条生路吧。拿着,算婶借给你的,发了财再还我,行不?”花婶见王二卯不接这钱,就硬塞到他手里。王二卯被花婶倾囊相助的义举感动不已,就给她磕了三个响头。“花婶,谢谢你,我如果混不出个人样儿,从此就不到这秀水河边站。”说罢,他心一横,转身走了。
  其实,这会儿王二卯心里也没个谱。说来也巧,正当他走投无路时,看到众人里外三层围着卖鼠药的白胡子老头,此时正亮开洪钟般的声音高喊:“老鼠药,耗子药,买过的都知道,花钱不多,一治一窝。三毛一包,五毛两包,快来看呦!”这毛旺人称“鼠阎王”,在这秀水镇地面上也是远近有名的人物。他挑着担儿,不是赶集上店就是走村串巷,方圆几十里大人孩子都认识他。这时,王二卯灵机一动,心想:这买卖是蝎子尾巴独一份儿,就是发不了财也能养活自个呀。就先从这营生干起吧。
  王二卯打定了主意,等到太阳西转,聚集的人散了,他默默不言地伸手就帮老汉收拾摊子。毛旺站起身,瞅见给自己帮忙的是丢了钱的小伙子,心想:这人跟咱不沾亲不带故,白帮忙图啥呢?王二卯挑起担子,笑了笑说:“毛爷,您老领个路,咱边走边说,行不?”
  “小伙子,今个丢了钱,回去怕老婆不依?”
  “不是,我叫王二卯,家里没啥牵挂,想出来混口饭吃。”
  “你干我这营生,不怕遭报应么?鼠口夺食的活儿,老辈里就被人瞧不起。唉,这下贱营生有啥干头?”
  “兴许是咱俩有缘,如果贼不偷我的钱,这会儿我早回家了。哎,就是回去了也无依无靠,还不如给您当徒弟,东游西走,有吃有喝活得也不累,多美。”
  毛旺是外乡人,也没家眷,他常住秀水镇南街的白记大车店,老板娘白春月跟毛旺关系非同一般。这一男一女,开门是主客,关门是夫妻,这档子风流事在镇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老板娘四十多岁,已是半老徐娘,她男人在大同的煤矿工作,十几年前下井挖煤砸断了腿,不仅丧失了劳动力,还把办那事的本事也给丢了。这些年在矿上当了门卫,逢年过节才回来打个照面。他对老婆的风流韵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装傻。
  毛旺领着王二卯一进店门,白春月从北屋里出来,手一挑门帘儿,看他领回来个陌生汉子,脸就阴了,便指着王二卯问毛旺:“他是谁呀?俺这店可不能白住。”毛旺笑答:“稀客,一会儿告诉你。”
  
  时来运转
  
  白记大车店在镇上虽说偏了点,远离闹市区,但是,因为白春月在秀水镇名声响亮,赶车的、挑担的、卖五香面的等一应小商贩,宁愿多走几步也来这里住,不仅因为白春月风韵犹存,任你吃豆腐摸盘子挑帘子沾点便宜不恼脸儿,更主要是这店里做的家常饭可口,客房干净明亮,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温馨感觉。
  今天,毛旺领着王二卯一进门,白春月是故意板着脸跟他骂俏,开店的还怕客多吗?其实,白春月见了新客比她爹还亲哩。她见王二卯直着眼看毛旺,站在院里脚不动窝儿,就冲她噗哧一声笑道:“兄弟,姐逗你玩哩,甭在这卖呆了,进屋喝茶去吧。”
  毛旺和王二卯,进屋洗了把脸,抬脚上炕,隔着炕桌面对面盘腿而坐。毛旺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就冲院子里喊了一声:“阿凤,给爷上壶水。”他话音未落,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右手端把宜兴老茶壶,左手拿俩白瓷碗,快步走进屋来。“呀!”王二卯觉着眼前一亮,阿凤俊美的瓜子脸,露出甜甜的笑靥,两条大辫子梳得光溜溜,闪着亮光,月白细布衫内,露出两条细腻白嫩的胳膊。阿凤把壶碗摆上桌,冲毛旺低头说了声:“毛爷,慢慢喝,有事再叫我。”毛旺点了点头说:“你去写作业吧,这里就不用管了。”
  王二卯一边给师傅倒茶,一边听他说道:“阿凤这闺女,懂事,知道心疼人,念书肯用功。哎,可惜生在这样的人家,再好的苗儿怕也得瞎了。”
  这二人正喝着茶说着闲话,白春月端来几盘香喷喷的家常菜,一壶白酒,三只酒杯摆上桌面儿。她系着花围裙,侧身坐在炕沿上,斟满三杯酒,举杯对他俩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大兄弟,往后进门就上炕,甭客气。今个我先敬二位一杯。”三人举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她说:“二位慢用,我去准备饭。”说罢,她刚一站起,王二卯就瞅见毛旺的手往她围裙里一伸摸了把肚皮,老板娘跳开笑骂道:“老色鬼,找死呀,呆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毛旺听罢,嘻嘻哈哈一脸坏笑,一不留神,被老板娘回手揪下脸上的假胡子,还嘲讽说:“喝酒还挂着鸡巴毛,扮啥仙呀!”毛旺脸上没了胡子,这才露出了真面目,原来他并不是什么白胡子老头,顶多五十岁出头的样子。此时,王二卯暗自吃惊,好端端条汉子装爷干啥呢?毛旺看着王二卯迷惑不解的神色,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哎呀,师傅,你也有不顺心的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唉,我也有本难念的经呀,说来话就长了。”
  原来这毛旺本姓单,乳名黑子,出生在兴隆县雾灵山龙泉寺村。祖上传下一套治鼠秘方,这单黑子虽说识字不多,却嘴巧眼活,他从小就跟着老爹走村串乡练摊卖药。十八九岁,父母就给他娶了一房白白胖胖的俊媳妇,这媳妇坐月子挺勤快,春种秋收,一连串就给他生下三个水灵灵的大丫头。他出事那年,大女儿单丽红还不到5周岁。当年生产队长刘大头死了老婆,死缠烂泡要往单黑子媳妇的被窝里钻。就为这破事,他一气之下,抡起斧子砸断了刘大头的腿。这刘家在村里是坐地虎,有权有势没人敢惹。单黑子捅了这马蜂窝,能不出事吗?他不仅被刘家兄弟们吊在村外的歪脖树上打了个半死,还被县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3年徒刑。这还没算了,刘大头扬言再见着他单黑子的影儿,非一刀阉割了他那玩意。因此,刑满释放后,单黑子有家不敢回,有苦不能言。后来,他就流落到秀水镇一带,改名换姓,重操旧业,装爷卖药。自从住了白春月的店,孤男寡女,你帮我缝衣做鞋,我暗中多给你几个钱周济生活。一来二去,日久生情,干柴遇烈火,两人就好上了。
  这些年,毛旺虽然不敢回老家,可也没忘了妻儿老小,手里有了活钱就往家寄。前些天,老婆来信说,刘大头已暴病身亡,他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长叹一声:“天爷呀,你总算睁开眼了。”他正准备再挣俩钱就打道回府时,没想到在集市上遇见了王二卯。
  “师傅,你也在里边呆过?”
  “何止是呆过,啥罪都受过。要不,我凭啥收你为徒呀。说给你听吧,这卖老鼠药的营生,好汉子不干,笨汉子也干不成。干这一行,虽说有吃有喝有活钱,却也甭指望发财致富,老鼠嘴里掏食吃,指不定哪一天,稍不留神就得把命搭上。你干了这一行,往后栽了跟头可怨不得我呀。”
  “人常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王二卯能有口饭吃,全仰仗师傅栽培。往后您在店里当爷,歇着吧,我挑担卖药,任劳任怨,再苦再累,我情愿养活您老,行不?”
  “中呀,你这徒弟,今天我收下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王二卯给师傅磕头了。”他说罢,跪在地上冲毛旺磕了三个响头。
  “好,行了,咱不说闲话啦。师傅今天就传你几招绝活儿。人在江湖上行走没有不趟事的,要知道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帮有帮规,行有行神,俺老单家干这行,已传了十几代人了,祖上供奉的是‘玉鼠仙’,灵验得很哎。我教你几句箴言,配药之前默念三遍,然后再按着那十八套秘方配制,任是什么样的老鼠精,也逃不出你的手心……”
  王二卯从师傅手里接过卖药的担儿,就算干上了这游走四方,走村串户,沿街叫卖的营生。这行当虽说是小本生意,但也讲究说学逗唱,因为货好货孬谁也不敢品尝,全凭卖药人一张嘴。
  这王二卯天生一张八哥嘴,古今中外,天南地北,云山雾罩,绘声绘色,像讲真事一样。他是熟人面前不张狂,生人面前不谦虚,见缝插针,遇水行船,一天七十二变,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掏你腰包买他的药。
  识字不多的王二卯,对经商挣钱的营生一点就透,一干就能摸着门道。从练摊的头一天起,他就琢磨想挣更多的钱。依靠嘴巧腿勤,单枪匹马,就是折腾一辈子也成不了事,顶多混个肚里圆手里有俩活钱,没啥出息。他心里暗自思忖:要想把这不起眼的营生做大,就得改弦更张,想方设法让有钱的大主出钱。
  这天回到店里,他对毛旺说:“师傅,这些天,周围几个庄都转遍了,买卖越来越不好做,我想往外走走行不?”毛旺一听忙说:“中呀,多装点货,把这地盘再扩展扩展是好事。”
  在金州城外一家小客店,王二卯把货寄存好,提包里装了点样品,像大企业的业务员一样,开始四处游说,登门推销。从防疫站、爱卫会到一些企业的厂办室,他转了三天,好话说了一火车,但都是热面贴冷脸,愣没卖出一包药。
  在这走投无路,正急得想上吊的节骨眼上,没想到王二卯时来运转,遇上了贵人。
  这天,他走进金州市农业银行的办公室,竟意外地遇上了老同学杨国财。今非昔比的老同学,儿时放羊的苦孩子当了几年兵后,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转业进了农行,时间不长就坐上了公办室主任的交椅。这久旱逢甘霖,异地闻乡音,老友相见,免不了互诉一番别情。这天中午,杨国财作东请落魄的王二卯进酒店撮了一顿。酒足饭饱,杨国财颇仗义地说:“兄弟,有啥难处就言声,我在金州有几十号战友,在单位大小是个头儿,嘛事也难不住。”
  “如今我也甭瞒你,别看我穿了身光鲜的皮儿,其实,是个卖老鼠药的,能帮就拉咱一把。”王二卯吞吞吐吐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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