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诱僧

作者:阿 点




  
  1
  
  阳坪天黑得阴沉,柚林边上的零星农户早早堵实门户掖进被窝里。
  和尚每每天黑沿儿就到镇上打一壶酒,这会儿正独自在屋里吧唧着。除了嘬圆的嘴唇吸着酒水的“滋滋”声,这春夜的阳坪静寂无声。和尚敞了敞衫子,黑黑的胸膛上有一大片火红,象是那浓浓的酒蓄在胸口。
  酒吃到香处,就觉那耳生出怪声,窸窸窣窣。和尚坐直起来,闭眼细听了听。他放下酒,抹了抹嘴,“吱扭”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听得一串“哧哧”声逃进柚林深处,和尚抡起门栓,赶了上去。那黑影跌跌撞撞,不多时,就趴在和尚身下,和尚猛扑上去。就觉压着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那身下的扭着身喘着气。和尚一惊,是个女人。他起了身,一把拎住那身下的衣衫。
  你做什么?为啥天黑掩在这儿?和尚哑着嗓声说。那酒把喉头烧得干热。耳旁呼呼作响,那女人还撑着气儿,没答上。
  走!和尚拽上女人往亮着灯火的屋走。
  女人一挣,扑通一声跪下,求、求,求伯、伯伯,我在这林里呆一夜就走,别把我、把我,往镇上赶!
  我赶你到镇上作什么?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只是我既逮到你了,怎么你也得随我到光亮处把事说明。这林子不是公家的地儿,你进了这林子,就是入了我家的门坎。
  我不走。女人憋足了劲往地上坠。
  不走?和尚熊下腰,一把拎起女人,扛上肩,疾步走到屋前,把女人甩下。
  女人又滑又湿的脸,弄出一朵朵大花,黑黑的,腻腻的。你是哪家的媳妇,咋如此眼生?是啥委屈,非得黑灯里藏到这阳坪?和尚把屋门敞开一些,让灯光透出更多一点来。
  这女人生得水汪汪模样,即便是那厚厚地糊着脏灰的脸,也依然透着细瓷般的嫩肤。她就顾着一把一把甩着脸上的脏水,也不言语,把和尚急得背手在屋前来回踱步。
  你怎么也不搭个话?
  求伯伯不要声张,我在此留一夜,明日就走。女人总算有闲气儿吭了声。
  你是逃出来的吧?你家男人可知道,大人可知晓?这样离家,还不急了他们。哪儿的人,我送你回去。
  别!女人跪着一步上前,拖住和尚的腿。我不回去,伯伯若要把我送到集镇,不如让我自断了这性命。
  和尚这下为难了。早知是求死的女人,也不去扛她,但那心又生出怜爱。说,这夜里黑,过了二更,那外面就凉了,有啥事儿想不开,明日天亮再说吧,你到屋里歇着。和尚扶起女人。
  女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和尚问,还没吃吧?
  女人捏了捏肚子,撇了撇嘴,说,不饿。
  进屋去。和尚推着她挤到屋里。锅里还剩半碗面条,和尚生起火。
  女人上来,说,伯伯别麻烦了。
  有,就吃;没有,我也没法子。
  填了半碗面条,身上回了些劲,女人也不抖了。她在墙角里蜷起身体坐了下来。和尚说,怎么蹲那儿,到床上去睡吧!
  不了,女人埋着头,低头说,身上脏,这儿挺好,伯伯睡吧。
  让你睡你就睡!和尚吼了一声,吓得女人一个影儿就滋溜到床上。
  哎,和尚叹了口气,你就安心睡吧,我到屋外去,有事儿吱个声儿。
  女人被刚才一吼吓得没敢出气,窝在床角里。和尚披了件蓝坎肩,拎上瓶里的剩酒,掩上门,蹲到屋外。
  
  2
  
  这一夜该睡的时候没合眼,不该着了的时候,偏偏睡得香沉。醒来,太阳能温柔地咬着皮肤了。和尚起了身,想起昨儿夜里的女人,转身向屋里去。门敞着,刚迈进门,眼前一亮,屋里干干净净。活到这岁数,还真没呆得如此舒心。这屋里昨儿夜里留宿的女人早不见了。和尚这心突然有些落空,转身出来,一人堵了上来,撞到硬梆梆的胸膛上。
  醒啦?女人的声音轻轻的。
  你还没走?和尚说。
  女人说,怎么,你真要催我走?
  你该回家去,家里人该急着寻你啦!和尚说。
  寻我作什么?女人刚还亮堂堂的脸儿一下子就布上愁云。
  好了,我也不知你是咋了,但你得回家,至少你不能呆在这儿。和尚说。
  伯伯,留下我吧!这饭,衣,我都给您收拾。您吃啥,留一口给我,能不死就好。
  昨天夜里你还提寻死来着,这下子想活啦?
  如果想死也不逃出来了,在哪不能死呀,真有求死的心倒好了。女人看着和尚,说,那是急了,胡说的,您留下我吧,伯伯。
  你也是大人了,不该犯糊涂,这自个儿干了什么,自个儿心里明白,那我也不为你急了。你想在这儿透几天气儿,也得给家里捎个信,怎么都得让家里的知道一个死活呀?
  真的?你真留我啦!女人一变脸,晦涩的脸庞一下子灿烂了。
  那柚子林里的活你会干吗?
  啥活都能干!女人满口答应。
  哼。和尚从鼻子里出了声气儿。
  真能干!女人挺了挺胸,一身结实的肉透过薄薄的衫子显现出来。
  和尚离开了屋。
  和尚在阳坪收留一个外乡逃婚的女人,这消息像那鹊儿叽叽喳喳在镇上传开了。月凤从县里拉了两大包货回来,一下车就听着镇上人说着那个女人的事。月凤心里酸哪,拖着两大袋从城里批发回来的服装,气冲冲地往自家那院走。
  “婶——”小春见月凤进院,高兴地扑上去。她是月凤的闺女,只是瘸子在江西的矿上出事后,镇上的神算子给瘸子一家算了一卦,说是事儿就出在那闺女和月凤身上,两人阳间若为母女,就克着瘸子了。
  瘸子本不瘸,六年前和和尚到江西矿上去,和尚倒是黑黑实实不缺不残地回来,而那瘸子把腿留在那井下了。和尚说,他的命是瘸子那腿换回来的。这辈子他的命只能走在瘸子前头。瘸子生得细白瘦长,和尚却生得又黑又矮,那好端端的汉子的脊背偏偏驼着,怎么也不见能直起来。和尚模样丑陋,却讨月凤的心。
  小春见月凤虎着脸,火辣辣地甩下包袱窜进屋,无趣了,原想讨她的欢喜,也不知婶的那堆衣服里是不是夹了个小件的给她。
  闹完脾气,月凤从屋里拾掇好出来,小春抬头看了看婶,婶,你有新衣裳啦,有我的份吗?
  下趟吧,婶这回进出得匆忙。月凤回过身子拍了拍小春的脸蛋,急匆匆地出了院儿。
  瘸子在米粉铺前看着月凤匆忙地朝着阳坪去,嚷着,啥时候回来的,这趟进城有啥鲜事儿?
  月凤愣是没理,径直前去。
  女人站在柚子树下,看着一树的小白花,脸上欣喜。和尚说,见你这样,定是之前没见过这树,这花,还有那果吧。
  女人扭过头,说,嗯,倒象是梨花,只是要比那花气味好。
  吹的是什么风?开的是什么花呀?今儿的阳坪倒真是香气袭人。月凤扭着细臀走近女人。
  和尚看了看她,掉头走了。月凤不爽,赶上前,叫道,你这和尚,刚见你有滋有味儿地说着话,这会儿见了我,倒不言语啦,我又不咬你,为何走得这般急。
  和尚扭头,看着月凤,说,我还有活,没时间听你长吁短叹,你进城两日,你家男人叨唠你啦,既是回来,该上米粉店先瞧他去。
  我偏瞧你来。月凤紧随在和尚身后。
  女人愣在柚子树下。眼前那女子年纪长些,却风韵依旧,那窄窄竖起的白脸儿上,一对瘦瘦的杏眼比那嘴还能说,一会儿喜一会儿怨的,胸前的细奶又硬又挺地竖起。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3
  
  瘸子蹬着一条腿趴在月凤身上,上上下下蹭着她。月凤还想着白日里在阳坪见着的那个外乡女人,一身如那刚结出的栗子果的淡棕色皮肤,一对圆滚滚的奶俏俏地耸着,果子脸庞上哪件都在她之上。这越是使劲想,胃里越是泛酸,越是酸得厉害,那想法越是停不下来。瘸子啃着她的脖子,月凤觉得那身上的在费劲地磨着她,心里极是生厌,一个起身,着实把那小白猴翻了个个儿。
  瘸子拉住她的衣角,说,还没想够你,别走。
  有啥想头,都奔老了,还没想够不成?
  你是倦了我吧?瘸子一头栽进枕头。
  月凤蹬下床,掩到闺女的屋里,她挤进小春的被窝,抱住她。小春翻了翻身,梦里把她的手甩了出去。只听隔壁屋里瘸子似哭非哭地叹着声儿。
  屋外野猫子窜来窜去,闹得月凤心里慌慌的,也不知和尚那屋里的女人和他是怎么度过这样的春夜的。
  女人从隔着的帘子里伸出脑袋,伯伯,你咋吃得“吧唧”响,定是很香吧?
  和尚收住目光,看着酒壶,说,睡你的觉吧,明天还得早起,果子上树了,那虫儿也就欢喜,那几畦林子你可得看紧些,小心那些狡猾的小虫儿。不懂的地方多和叔叔婶婶们讨教。
  嗯。女人拉实帘子,侧过身。这男人瞧着模样不上心,但却不知哪处深讨女人的心。挨着他,就象挨着山,心里实在。
  女人想着和尚,迷迷糊糊睡了。
  和尚晃了晃空了的酒瓶,日里月凤的娇气从瓶底升了上来,绞着他热辣辣的肠子,瘸子那血淋淋的腿脚又交叉地叠到月凤生着细纹的脸上。和尚甩了甩头,定神不去想那家子,月凤对他的好怎么能让他凡心若定呢?只是……半辈子了,就娘在世的时候疼过他,那是他挨过的唯一的女人。那暖哄哄、香喷喷的胸,穷的时候就是看的份;到了手头上宽了,心上有女人的时候,又偏偏是不能近的身子。月凤,月凤,……和尚心里咬着那女人的名儿,想着不去想那女人,偏怎么也甩不开。
  原是花蕊儿谢了就结出桔子般大小的果,深青色。女人站在果子树下,咽着酸水。和尚背手走过来,说,愣在那儿,想什么呢?
  想这果能长多大,你说,真奇了,都这般大了,还这么青。
  和尚说,要熟了,得有娃子们踢的小球那般大,这会子还不涩着?
  那么大呀?女人瞪大眼,吃惊地张着嘴。味道一定可好吧?
  酸里甜,甜里酸,饱饱的全是汁,比那些柑桔可强多了。只是每年入秋了才可尝到,一年结一次果。
  嗯,这倒是个遗憾,现在好些好果子季季都可尝到。
  和尚不言语了,他背着手,看着树上的那果子,一棵棵地掠过去。
  小春受月凤的差遣到阳坪,说是她婶备了些酒菜,让伯伯和女人到家里。
  和尚从口袋里掰出一张五十的大票子,抚着小春的脸儿说,给,心喜啥,就买啥。
  小春高兴极了,说,谢谢伯伯。然后她瞅了瞅门外洗衣衫的女人说,我婶说的外乡女人是她吗?
  和尚点了点头,小春轻声说,她长得真俊,比我婶还强。
  休瞎说。和尚一挥手,作了一个要揍她的把式。
  是比我婶年轻又水灵。小春说着,捏着那张票子出了屋,还不忘说,别忘了我婶让我传的事儿,天黑前要不见你来,我可要吃她的鞭子啰。
  女人见姑娘连蹦带跳地出了屋,直起身子,正要打个招呼,那姑娘就冲着她笑了笑,远远地跑去了。
  过了晌午,和尚和女人说,下午林里的活先歇着,收拾收拾,傍晚到镇上做客去。
  女人说,我不去吧?
  和尚犹豫着,论真心,他倒也不想带着她到镇上去。只是月凤那女人,既是有这想法了,若不去,又不知她能把那家折腾成啥样。
  让你去,你就去。和尚吼了一声。
  吓得月凤“啪”地一声响,关上门。
  和尚蹲在屋外,“咕噜噜”地抽着一袋子烟。听到屋里稀里哗啦冲凉的水声,这身上便象长了长毛般痒痒的。他站起来,往林子里走,边走边看着那一树树青涩的果子,脑子里还寻思着女人说着的那话,“嗯,这倒是个遗憾,现在好些好果子季季都可尝到。”这果要能季季尝着鲜,那容易吗?长到那么大个儿得费多少劲呀?虽说是这样,但谁不想这树上的果子能季季出鲜呢?
  
  4
  
  天色昏黄了起来,和尚便领着女人到镇上。
  虽说那和尚在阳坪收留了一个外乡逃婚来的女人,镇上人已都知道,但多事的婆娘们这回才真真实实见着了这女人。小街两旁稀稀拉拉地站着三五一群,女人们咬着耳根子。
  女人更窘了,她低着头,怎么也抬不起脚。
  和尚这心倒急,巴不得一脚就踩进瘸子那院门。一下子,两人便拉出几十步。
  哟,来了啦。月凤见和尚进院,心里高兴,乐得合不上小嘴,心喜地迎了上来,怎么就你一人进来,你那阳坪的女人咋不来?
  和尚这才想起,刚才走得急,倒真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于是大声叫道,完了,就顾自个儿走路了,也不知她跟上了没有!
  快去瞅瞅呀?月凤推着他。
  和尚出了院门,见那女人正站在街中央慌慌张张不知所措。于是,朝着她招了招手。女人紧了几步,跟上前来。
  月凤见女人进院,那原来裂开的小嘴却不知怎的倒挂起来,分明是自己要请人家来的,这会子却又不高兴起来。和尚不理她,往屋里走,一路走着,一路喊,莫兄弟,莫兄弟``````。
  女人见月凤莫名地不高兴,更不多话了,她紧跟上和尚,月凤见她那般急地追着和尚,这心里更是一番酸浪翻滚。她吞了吞气儿,随后进屋。一桌人围在桌边,男人们喝酒,女人没啥话,开始的时候也就闷坐着。和尚心想,这月凤,不该平白无故叫来吃酒,一定有戏在后头。正想着,那女人便张了口。
  不知酒菜招待得可好?也不听妹子吭声气儿。月凤挑着瘦瘦的杏眼瞅着女人。
  挺,挺好的,嫂子的手艺真好。
  也不知说的是不是心里话,我就会这两下子,亏待哥哥和妹妹的了。
  女人羞羞地笑了笑,瘸子瞧得入神,那嘴角便油腻腻、湿漉漉起来。这和尚真是有福,哪修来这么俊的媳妇。
  月凤狠狠跺了跺瘸子那留着的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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