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爱上一个女贼
作者:航亿苇
“他这人脑子有问题。”阮洪强说。
朋友们这些话,每次都会引发一阵哈哈嘻嘻的笑声。我的这几个朋友,都有过几个女人。他们比我潇洒,说把女人蹬了,就真蹬开了,不像我这样拖泥带水的。我现在觉得女人是人世间最不好对付的动物。这种动物披着美丽的画皮,但骨子里,很难说清她是什么东西。难怪过去有很多男人躲到寺庙里去,这些人多半受不了女人才那样的。
我一个人的幸福生活,过了两个星期,就又到期了。珊儿又出现在我面前。见了我,她一笑,说:“怎么啦?对我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吗?”
她这次没带任何东西,不像上次那样。她倚着门框,用一种挑逗的眼神望着我。我对自己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放她进门了,但我的身体不争气,产生了那种需要。那种事完全身不由己。干完了,她把头贴到我胸口上,问我:“现在还想和我分手吗?”
之后,我们又这样闹分手了两次。每次都是她气得我另找房子住,然后过一些日子,她又找到我,我们就又和好了。
不久,她改去花园酒店当领班,名字换成了丛珊珊。她跟我一样的姓,这个名字显然是冲着我来的。一个人哪能这样把名字改来换去的?我问她:“你到底叫什么名?”
“珊儿。我叫珊儿。”她说。
“你到底是哪儿人?”我又问。
“西安的。”她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乱编?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都不跟我说一句实话。你不是真心实意和我在一起。”
“我都告诉你,我叫珊儿了。我本来就没名没姓,你干嘛一点也不理解我?”
“人怎么可以没名没姓?难道你就真没有爸爸妈妈,从地底下长出来的?”
“我就不说我的真名实姓。”
“我不想和一个女骗子在一起。”
“你说什么?”
“你不把自己说清楚,我们没法子继续在一起。”
“丛乔坤,你以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离了你,我就活不下去?”
我们就又这样吵了起来。这一次,我不走了。得让她自己搬走。她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很明显,她也不想和我过下去了。那就好。我等她自己搬出去。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互相不说话。晚上睡觉,她睡床的一头,我睡床的另一头。又过了一天,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就没好气地问她:“你怎么还不搬走?”
“我干嘛要搬走?这是我的家。”她说。
“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我租来的房子。”我说。
“我住在我老公这里,难道不可以吗?”
“谁是你的老公?”
“老公,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你想知道我是谁吗?那行,我们去西安。现在就走。”
“你真是西安人?”
“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去看了,你可别后悔。”
“去就去。”
到了西安,她甚至还要向人问路。一个人连自己的家怎么回去,都闹不清楚,我心中的疑虑顿时增大了很多。我倒要看看,这出戏她如何演下去。她问了几个人,点点头,却又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买了去咸阳方向的汽车票。在咸阳,天黑了,我们住了一晚。没有结婚证,我们不能住在一个房间,就开了两个房间。到了后半夜,她才溜进我的房间,和我睡在一起。
“自己家在什么地方,你好像不是很清楚,是吗?”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我真记不太多了。”她说。
“自己的家也不记得?”
“我13岁就离开了。哪还记得?”
“13岁?”
“我困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我们起来了,继续坐车。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一个小镇。她说,这里她记得了。但是,后面要走路,要翻两个山头才到。走了一段路,她开始告诉我,这儿曾经有过什么,那儿曾经有过什么,小时候曾经在那儿做过什么。她是真来到老家了。她是13岁就离开了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原因呢?13岁,掐着手指头一数,最多初中,可能小学都没读完。
“13岁的时候,你读几年级?”我问。
“六年级啊。”她说。
“以后初中和高中呢?”
“我小学都没毕业。”
“你不是考过中专的吗?小学就能考中专?”
“谁说我考中专了?”
“你说过的。”
“我乱说的话,你就相信?”
“你什么时候说的话,我就应该相信?”
“你没脑子啊?”
真是恼火。这倒变得她有理了。她小学都没毕业?真是这样吗?我真找了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还被她骗得团团转,肖兵他们一定将我骂死了。不管如何,一定得跟她去到她家里,把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正弄清楚。
我们走到一个叫红鸡的村子,她说到家了。天已经很晚,我走得很累,只想有一个休息的地方。这里是山区,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房屋。我见到一些房屋,她也兴奋地指给我看,她家就在那些房子里面。走近最先见到的房子,她径直走进去,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30多岁的村民。
“找哪个?”村民问,满脸的疑惑。
“我是珊儿。你是……兔子吧?你是兔子!还记得你家就住这儿。”珊儿说。她这样说,我开始相信她真是叫珊儿。
“珊儿?任翠珊?是你?”兔子说。
我第一次听到任翠珊这个名字。
“我爷爷呢?”珊儿又问。
“裘大爷老了。过世两年,不,3年了。”兔子说。
“爷爷不在了?”
“不在了。”
珊儿哭了起来。她当即要求去看裘大爷的坟。这时,兔子的父母、他的妻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走了出来。兔子的父母也劝珊儿:“你还有这份孝心,不枉裘大叔疼你一场。明儿再上山好了。上山总得准备点贡品,烧点纸钱,明儿再去好了。先到家里来吧。”
在他们的劝说下,我们进了兔子的家里。兔子娘和兔子的妻子,连忙到厨房为我们煮饭。不一会儿,全村子里面的人几乎都过来了。他们来看珊儿,同时,也来看珊儿带回来的这个男人。
村长也来了。村民为他让出通道。村长显然是见过世面的,首先与我握手,并且很有风度的那种样子。然后,他才与珊儿拉手,对她说:“珊儿,你回家,怎么不到我家里去?”
“泉叔,我一回来,就见到兔子。”珊儿说。
“走,到家里去。”村长是说到他家里去。
“泉哥,我们都已经煮饭了。”兔子娘说。
“我也煮了饭。”村长又对珊儿说,“走吧。”他拉起我的手。
村长把珊儿和我带走了,兔子娘一脸的无奈,只好在我们身后喊,叫我们明天来家里吃饭。
村长家和兔子家完全不同。兔子家还是10年前的简易泥墙瓦顶房,家里摆设都相当陈旧,显然不那么富有。村长家是三层小洋楼,还用围墙把小洋楼围起来了。外墙和进正门的路,都铺了瓷砖。进了房间里,彩电、冰箱、空调、沙发、洗衣机那些东西一应俱全。在这个村子里面,一共只有三户人家是这种样子。另外还有很多农户,比兔子家还差,住的还是茅草土墙房。
村长告诉我,珊儿离开村子,到今天算起来整整10年了。他还告诉我,珊儿是被一个叫三癞子的人从县城捡回来的。三癞子去东北做工,就把珊儿交给他的裘大叔。裘大爷年纪大了之后,管不住珊儿,珊儿就被二苗、老庆、旱鸭子等户人家轮流抚养。珊儿小的时候像个男娃,滑头滑脑,还偷东西(村长小声地说,并且笑了),以后就由村长亲自抚养。珊儿最后是从村长家里逃走的。
村长的女人说,珊儿走了,让她丈夫很不放心。寻了她几年,她自己的眼睛差点哭瞎了。
我终于弄明白了真正的珊儿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我们到裘大爷坟上拜祭了。在裘大爷的坟前,珊儿哭了一会儿。然后,在村长的提示下,我们又分别到二苗、老庆、旱鸭子和三癞子等户人家拜访。
在三癞子家里,说起珊儿被捡回来的事。珊儿称三癞子为癞子叔,详细询问被捡回的情形。癞子叔记得他捡珊儿的时候,珊儿被一个红袄包着,颈上还挂着一块玉。红袄已经不见了,那块玉由三癞子的女人收着。三癞子让女人把玉拿出来,还给了珊儿。玉上刻了一个字,是一个“芝”字。三癞子是在县人民医院附近捡到珊儿的。珊儿见到他,就冲他笑,他就把珊儿抱回家来了。
村长听说我们没有办结婚手续,就不由分说要为我们办喜酒。珊儿说:“我们还不一定结婚呢。”
“这像什么话?都一起睡了,怎么可以不办结婚?你们的喜酒,我帮你们办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村长说。
珊儿对村长很害怕,那一定是小时候的影响。她和我暗中商量,问我的意见。珊儿真是一个孤儿。回到村里。我看到她的真实情形,心里对她已经多了几分怜惜。再说,在这个村子里办喜酒,也是挺有意思的。
“你真同意办,就不能不要我了,你懂吗?”珊儿又说,“你真不同意办,我们就偷偷地离开。”
“还是办吧。”我心里想,就算当真和她结婚,也无所谓。现在知道你的老底,不怕你再骗我了。
珊儿见我同意办,便说:“你不会后悔的。我以后会真心真意对你好。”这等于说她自己是希望办这个喜酒的。
“这么说你以前对我并不是真心真意的了?”
“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坏,谁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人?我看不到你真心待我的时候,我凭什么拿真心给你?”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
“那么,你13岁离开家里,又做了些什么?说吧。要说真话。”
“我也不想说假话了。”
珊儿是因为偷东西,被村长打了,才逃出村子的。她先在县城混了一段时间。她会偷东西,反正饿不死她。一天,到城关中学附近,被一个中学生欺负了一下,她就潜进学校,偷了一个学生的书包,又把另外三个学生的书偷了一些出来。那里面有几本漫画书和三本小说。她把漫画书和小说书留下来,其他的书则扔进一条小河里了。带着这几本书,她从县城去到西安。
在西安,她不久就进入了一个盗窃团伙,跟着一个叫伍哥的人。伍哥很厉害,教给她更多的盗窃技术。那时珊儿13岁,伍哥19岁,他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伍哥念到高一,看见她身上带的书,没事的时候,就和她一起看书,教会她很多生字和生词。看了几本书,她就能看别的东西了。里面有一本《简·爱》,她看了有五六遍,越看越喜欢。她因此变得喜欢看书起来。没有书,伍哥就带她到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去偷。看的书越多,看得越快,就越需要偷更多的书。伍哥偷其他东西没有出事,就栽在偷书上。他是在新华书店被抓的。他是公安局挂号的惯偷,以前又进去过两次。这次三进宫,被判了12年。
伍哥还教会珊儿很多东西,特别是怎样保护自己。女孩子容易被人家骗,甚至被人强奸。伍哥的一个兄弟叫什么名字,珊儿已经忘了。那个人曾经想诱奸珊儿,被伍哥发现了,把他的手臂都打断了。正因为如此,珊儿曾经想留在西安,等伍哥出狱。等了两年,她才离开西安,一路南下。
从15岁到19岁,珊儿一路从西安走向广州。她从一个城市走进另一个城市,就做三件事,偷、骗和看书。
到广州之后,有一天看报纸,上面有一个征文比赛。她一时手痒,写了一篇《警察与小偷》的文章,寄到报社。过了两个月,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文章有什么样的下场,就又打电话到报社。没想到,她的文章不但已经刊登了,还得了一个三等奖。编辑说:“我们到处找你。前天刚开颁奖会,可惜联系不到你。你快来领奖吧。”到编辑部得到样报、获奖证书和180元的奖金以及70元的稿费,把她乐坏了。编辑部有个男编辑,还请她吃饭,问她是什么学校毕业的,在什么地方工作。她只有瞎编。她发现他想勾引她,就不再理那个编辑,同时也打消了再写文章的念头。此后两年,她没有再去写文章,但她不像以前那样以盗窃和欺骗为生了。她开始到一些工厂或公司打工。但不知为什么,她在一个地方都呆不长。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单位,也就4个月。
后来,她就认识了我。
“你真发表过文章?”我不敢相信。
“你不相信我?”她不高兴地反问我。
“我怎么没有看过?”
“我凭什么给你看?”
她说着,从旅行包里翻起来。她从大包里找到一个塑料夹子。那夹子里面,都是白纸。等她小心打开,又见用白纸包着的样报、获奖证书和几个报社的信封。样报除了《警察与小偷》之外,还有另外几篇文章。看到的日期,都是最近一年的。有一篇文章还是登在一本杂志里面。她一共发表了6篇文章,其中有3篇是写我的。有一篇名叫《他和骗子的爱情简史》,就是写她如何骗我的故事。
“你早该告诉我嘛。”我又惊又喜地说。
“告诉你又怎么样?”她问。
“我会更加爱你。”我说。
“我会写文章,你就更加爱我;我不会写文章,你就更加不爱我了?”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的喜酒办得很隆重。村里的人送礼金,一个比一个多。他们其实都是冲着村长送钱的。这个村子并不那么有钱,但泉叔是村长,是村里的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