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乱世红颜
作者:张同焕
小财东使劲地拧了拧脖子,说:“大爷,今个你就是活剐了我,我也没有银洋拿给你哇!我们家是真的没有这东西呀!要有的话,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不孝敬大爷你呀!”
土匪头把眼一瞪,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菩萨不做揖!不想活过今个黑了了呀?那好,今黑了我惹你就惹到底,你就是干麸子皮我也要榨出你二两油来。”
土匪头一声喊,几个小土匪就把小财东给吊上了房梁。拿竹扫帚把醮上了瓮里的清油,点着了开始烧小财东刚才还在朵儿下体内快活地滑出滑进的那个玩意。整个房子里弥漫开了一股难闻的毛发和皮肉的焦糊味。小财东一声接一声杀猪一样地嚎叫开了。
朵儿吓得全身发抖,她没想到小财东会这么不要脸,这么不仁不义,竟然要叫土匪把她给带走。她怕土匪整治完小财东,接着整治自己,就乘乱溜下炕,连夜跑回了娘家。
后来,朵儿听说小财东直到叫土匪给整死,也没说出藏银洋的地方,真个是爱钱不要命。
迫于威势嫁给仇人
朵儿走进程家的那天,头上插着几朵红艳艳的山丹花,一身红绸子衣裤,胸挺得高高的,脸扬得展展的!那个精神,那个神气,那个媚劲,把整个程家塬上的人都给震住了。
朵儿跟下的第三个男人是程家塬上程家的大掌柜程事。他虽然在弟兄四个中排行老三,却心狠手辣,处事圆滑,精明能干。
人都说朵儿是冲着程事的血性,也冲着程家的枪来的。其实她看中的是枪,而不是人。不然的话,她怎么会嫁给一个带着人打死了她大的人呢?她大就是叫程事带着的家丁给打死的。
祖上世代为官,家业越来越大。到了程家老太爷手上的时候,虽说家里再没有人在官场上走动了,但却依然是田连阡陌,米谷溢库,妻妾成群,是塬上的首富。周围大大小小的镇子上都有程家开着的各种铺子。家里高骡子大马拴了几槽头,长工侍女前呼后拥一大群,平时有扛枪拎刀的家丁看家护院。至于程家的地,就更多了。有人曾赌过气,说啥也不在程家的地里尿,不愿叫自己的尿给程家的庄稼施了肥。结果,憋着一泡尿一口气跑出了二十来里地,最后,还是尿到了程家的地里。
方圆里人都知道,程家老太爷过七十大寿的时候,摆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流水酒席。单来讨寿面吃的叫化子就住下了十几寿棚,每个人还得了程家老太爷赏赐的一块银洋的延寿钱。那杀猪杀羊就更不算啥了,光那菜都不是用刀给切的。刀切来不及,都是六个长工轮换着用给牲口铡草的铡刀铡的,剥的葱胡子、蒜皮子堆得就跟小山一样。事后几天了,有人拾垃圾时,还从里面给拨拉出了两个当时剥着菜就睡过去叫人当垃圾埋了的女人!你想想那个场面,那个派头,该是有多大。
程家老太爷的四个儿子,人称程家四虎。名字也一个比一个起得响亮,老大程龙,老二程虎,老三程事,老四程业,乃“龙虎事业”之意也。他们出来进去都是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隔二三里地就能看到尘土飞扬。谁家能有这份神气,这样的威风?谁见了不啧啧咋舌?只是老大程龙爱嫖,老二程虎好赌,老四程业还小,在西安念书。所以,程家老太爷在过完七十大寿后,就把程家的大掌柜交给了办事老练又有分寸,把得住家的老三程事。这使老大、老二心里一直不痛快,仗着是当哥的,整天啥事都不干,更加放荡不羁。
朵儿从小财东家跑回娘家后,不敢在窑里住,就又住在了做女子时大香椿树上的闺房里。她知道那个头发蓬乱、满腮胡子的土匪头,一直都在四处寻她哩。说是寻着了她,就要给她来个“十八滚”。十八滚是啥意思,她不知道,也问过妈,妈却不说。后来,她听人说这是土匪害人的法子,就是要变十八个花样跟她做那事,塬上塬下川里川外已不知道有多少婆娘女子叫土匪给这样整治死了。她现在一回想起土匪头那双像狼一样红红的眼睛,满口发着森森白光的大板牙,还禁不住地浑身打颤。
朵儿躲在香椿树上想今后的日子咋过。土匪整天糟蹋人,白军也跟着起哄,有的糟蹋起女人来比土匪还狠,川里头的一个女子就是叫白军给睡了一黑了睡死的。她虽然不知道“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一深刻的道理,但她想着想着却明白了一个事理:就这世道没枪不行,没枪人就没了活路,就还不如一只臭虫!土匪想把你灭了,就能把你给灭了;白军想把你睡死,就能把你给睡死。要想活得下去,就得靠枪!土匪和白军不都是仗着有枪才敢欺负人哩吗?她就想,自己再跟人的话,一定要跟个有枪的,不管他是七八十岁的白胡子老汉,还是瞎子哑巴聋子,只要有枪她就跟。但有两种有枪的人,她却不跟:一种是当兵吃粮拿枪的,这种人飘忽不定,抬脚就走,说不准哪一天一走就回不来了;还有一种是吃白食拿枪的土匪,这种人长久不了,再说她怕这种人。
夏天的气候一点都不正常,动不动就起白雨。晌午时分,天又是闷乎乎地热,朵儿嘴里含着一块酥软的香椿胶胶在树上睡着了。香椿胶胶是香椿树身上渗出来的一种剔透光亮且带有粘性的天然树脂,就如现在大家常吃的泡泡糖一样。
突然,一声惊雷把朵儿给吓醒了。她拨开树叶一看,天空的闪电就像鸡蛋壳上不断裂开着的一条条不规则纹路,像天塌了轰轰隆隆地往下掉,吓得喜鹊也钻进窝里只露出个小脑袋惊惶失措地左右乱望。她正愣怔着,又是天崩地裂地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就从空中滚落下来,砸在了不远处一棵要两三个人才合抱得过来的老香椿树上!那么大的一棵树,眨眼就生生地叫给从中间劈开了两半!熊熊燃起的大火中,一条老碗口粗的大蟒蛇头昂得有一人多高,嘴里吐着火焰子嘶嘶地叫着,在火堆里摇来滚去,它的身子是叫雷电给击伤了。
这时,天上铜钱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已开始往下落了。朵儿腿一软,就顺着树干给滑了下来,一路惊叫着往家跑。到家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家里却一个人也没有。这样的天他们能到哪里去呢?她就很担心地攀着门框向外张望,看见雨地里有几个人向窑口奔来。
姻缘巧定红颜改嫁
去年程事到甘家川县城踩点,想在这里添开一家铺子。就叫杨胖子做了老板,说好了分红利杨胖子得三他得七的,谁想杨胖子竟仗着他婆娘跟程事有一腿,就给胳膊上脸的,现在提出要跟他五五分红!他这回去了,岂能轻饶了杨胖子?
眼看快要到甘家川县城了,没想到这白雨冰雹说来就来,一下起来就像是谁从天上给往下倒石子似的,砸得他跟马一起乱蹿乱跳。抬头见前面有一口窑洞,他用马鞭一指,家丁连忙牵着马跑了过去。他就这样避雨给避到朵儿家的窑里来了。
窑里铿哩哐啷一下子进来三个带枪的陌生人,朵儿弄不清他们是啥来头,也忘了害怕:她是叫他们身上的枪给迷住了!她太喜欢这些枪了,眼睛里甚至没有了他们这三个人,只有了枪。她眼睛一眨不眨仔仔细细地把每条枪给一一端详过来,就想着它们的声音一定很响很脆,放出来的子弹要是打在头发蓬乱、满腮胡子土匪头的脑袋上,准能把他的头给打成个马蜂窝!他那跟狼一样红红的眼睛就会永远闭上,闪着森森白光的大板牙也再不会吓人!她就是在这么十分美气地欣赏着每一条枪,十分快活地想着,就看到一支盒子炮向她递了过来。她惊怔过来,连忙往后缩,却叫地上平时坐人的榆木墩墩给绊了个仰八叉。
程事是在一跳下马,就看见了斜倚在门框上焦急地等着她大、妈和三个哥的朵儿。她就像一朵刚从雨地里给采回来的含着露水的山丹花,那错落有致、凸凹分明成熟女性的部位,极大地刺激着他的感官。他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些大世面的人,却从未见过长得如此乖巧漂亮的女人,眼睛立马就直了。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也注意到了这个相貌非凡的女人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身上的枪。他迷上了这个女人,决定要娶她了,就不想那么多,看她喜欢枪,便从腰间拔出盒子炮笑着递了过去,没想到她反而害怕起来,摔倒后露出了嫩白嫩白的肚皮。程事就快活地大笑起来。
白雨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头很快就又红艳艳地照开了,天空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虹。
程事要走了。他脚刚一迈出门槛,就觉得窑边有个什么东西朝着自己砸了下来。他猛地往后一缩,一把镢头就擦着他的肚皮落了下去,直直地砸进了他面前的地上,把地都给砸进去了一个深坑,溅起的泥水子扑了他一脸一身。他一抬头,看见了朵儿大那张干瘪的脸和一双露着凶光的眼睛。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朵儿她大。
“寻死哩你!”
一个家丁的枪响了。
另外一个家丁的枪跟着响了。
朵儿大像半空里突然被击中的老鹰,摇摆着身子滑落在了地上。身子抽搐了几下,蹬了蹬腿,就不动了。
朵儿大是个看事比较久远的人。每遇到事情,他都拼了命地劝三个儿子不要争强好胜,说只要有人活着,人长嘛钱长。把人给日塌了就啥啥也没有了!没想到这回他自个却没能给忍让得过去。
见大挨枪倒下了,朵儿妈和三个哥顾不上了害怕,一个接一个从崖畔的蒿子草丛里钻了出来,哭叫着扑过来跪在程事的脚前,不停地磕头,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呀!”地上的泥水糊了他们一头一脸。
朵儿这个时候还傻愣愣地站着。从这些人进到窑里到要走,她一直都没有弄清他们的来路,但凭直觉她知道他们并不是土匪。不然的话,她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好端端地立在这里?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打死了她大,他们就成了她的冤家、对头!她想扑过去在他们的脸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子,叫他们都变成花脸子!想咬下他们身上的一块块肉来解恨!她却不敢,她怕他们手中的枪。
拴牛梗着脖子仍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叫两个家丁给死死地摁住,就扯开嗓子大骂程事,骂他天杀的,是头畜生,害死了他大,欺负了他妹子,他总有天要剥了程事的皮……
程事见家丁又要拿枪捣拴牛的嘴,就摆摆手制止了。他不但不再生气,反而给笑开了,笑得很是舒心,甚至有些诡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拴牛说:“我弄清楚了,这个婆娘不是你婆娘,死了的那个老汉是你大,这就好,这就好啊!不过我跟你们说,我不是土匪,我是程家塬上程家的大掌柜程事。你自己扇上自己几个嘴巴子,向我认个错,我就放了你,这事也就叫完了。”
程事一亮明身份,朵儿一家子尻子就更紧了。大名鼎鼎的程家!开玩笑哩,方圆里谁不知道,谁敢惹啊!况且,还是程家的大掌柜程事哩。
拴牛仍睁着火眼瞪着程事。他知道今天冲撞了程事,是真个儿活不成了,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朵儿妈却急了,说:“好我的娃哩,程大掌柜程老爷都说饶你了,你就快向程老爷赔个不是认个错吧!你咋就是这牛筋噻,你不扇我帮你扇。”说着起身就要扇拴牛的嘴巴子。
程事伸手一拦,说:“你以为你是啥东西,你扇了就能算得了数?要帮忙也轮不上你呀。去,一边凉快着去。”
程事用手一指朵儿,说:“你来帮他扇,扇得响响的。扇得不响,声音不大,我就剁了他一条胳膊腿拎着走,还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撒过野哩!”
朵儿见她大已经死了,她不想叫大哥拴牛也给跟着死。狠狠地剜了程事一眼,走过去就很是响亮地“啪——!啪——!啪——!”接连扇了大哥几个耳光子嘴巴子,跪在了她大哥面前委屈地仰头大哭起来。
程事“嘿嘿”地笑了,笑得全身的肉都在乱颤,笑得朵儿一家又是汗毛都在跟着一惊一乍的。
程事笑完了,又低头看了看朵儿,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程事的人了。我不管你跟没跟人,反正过两天我要来娶你,这些钱你们拿去给老汉料理后事,给自个置办嫁妆吧!”
说完,程事又看了朵儿一眼,就从口袋里掏出两把银洋扔在地上。那银洋落地相互撞击的声音脆响悦耳,有两枚就滚落在还跪在泥水里的拴牛膝盖旁,他的眼睛里立马就出现了绿莹莹的光: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银洋呢。
程事骑上大白马,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朵儿一眼。然后,在他们一家人的注视下,被两个扛着长枪的家丁前后护卫着,一悠一晃地向着甘家川县城去了。程事这次到甘家川县城杨胖子家后,空前地大度了一次,一点也没有为难杨胖子。他心情好,同意了铺子里的红利以后就按杨胖子说的五五分成。在跟杨胖子的婆娘睡了一黑了后,就急着赶回程家塬筹备他跟朵儿的婚事了。
程事本来是打算风风光光地把朵儿给娶进程家来的。不是为了朵儿,也不是为了她娘家汪家。她娘家汪家人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是为了程家的体面,不曾想这事臊气得很,好端端地却叫土匪硬是把一潭好水给搅浑了。
程事带着娶亲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吹吹打打,来到朵儿家的破窑洞前时,却愣住了。只见头发蓬乱、满腮胡子的土匪头端坐在一头大骡子上,怀里抱着的正是他要娶的人:朵儿。程事的喉结上下扯动着,是老虎吃人前的那种扯动。突然炸开嗓子,大喊一声:“都死了吗?唢呐吹得响响的,都给我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