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迷宫
作者:王进娥
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兼翻译家。中学时代开始写诗,毕业于剑桥大学。曾获阿根廷国家文学奖、西班牙塞万提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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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语】博尔赫斯被尊崇为“为作家写作的作家”,其作品文体干净利落,文字精炼,结构精巧,想象瑰丽奇异,能够将“朴素”与“奇崛”两者合而为一,用最少的言辞表达最多的意念。他的创作对拉丁美洲20世纪文学的崛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魔幻现实主义的繁荣与他的贡献密切相关。其小说情节常在东方异国情调的背景中展开,荒诞离奇且充满幻想,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小径分岔的花园》被公认为他的代表作,对我国的先锋派作家余华、格非等人的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这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关于迷宫的故事。小说的开头很像惊险的侦探传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正当英德两国在欧洲战场上激战的时候,一名在英国的青岛大学的英语教师、文学博士余准,被德国召作刺探英军情报的间谍——找出英军大炮所在地,以此向瞧不起中国人的德国上司证明:“黄种人能够拯救他们的军队”。在他得知那是一个叫做“艾伯特”的法国小村庄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泄漏——英国特工理查德·马登正在抓捕他的路上。为了能将这个情报送回德国柏林,余准想出了一个高明的方法:他在城市的电话本上查到了一个叫艾伯特的名人,准备将他杀死——这个新闻一定能出现在报纸上,而他的德国上司也能由此猜到这个城市的名字。于是余准坐上火车前往住在郊区的斯蒂芬·艾伯特博士那里,但马登的身影也晃动在车外。来到艾伯特的住处,余准发现这位博士正在研究一个迷宫,也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个花园是由18世纪一位名叫彭蕞的中国学者创造的,这个彭蕞正是余准的曾祖,他曾经是云南的总督,也是一名艺术家,他辞职去写书,并说要造一个迷宫,让大家在里头迷路。后来的人发现谁也找不到那座迷宫,他的小说也没有人能够读懂。
有一阵子我想理查德·马登用某种办法已经了解到我铤而走险的计划,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儿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宫的中心院子的惯常做法。我对迷宫有所了解:我不愧是彭蕞的曾孙,彭蕞是云南总督,他辞去了高官厚禄,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在这些庞杂的工作上花了13年工夫,但是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了他,他的小说像部天书,他的迷宫也无人发现。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象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稻田埋没或者淹在水下;我想象它广阔无比,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国组成……我想象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处境。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轻松的下坡路,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傍晚显得亲切、无限。道路继续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开两支。一阵清悦的乐声抑扬顿挫,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叶丛和距离。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我这么想着,来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前。从栏杆里,可以望见一条林阴道和一座凉亭似的建筑。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难以置信;乐声来自凉亭,是中国音乐。正因为如此,我并不用心倾听就全盘接受了。我不记得门上是不是有铃,还是我击掌叫门。像火花迸溅似的乐声没有停止。
【读书人语】在这次探访中,余准一度被这个有着浓郁东方特色的庭院迷住了,几乎忘掉了自己的使命,开始与艾伯特热烈地讨论起自己曾祖的小说来。
“彭蕞的一生真令人惊异,”斯蒂芬·艾伯特说,“他当上家乡的总督,精通天文、星占、经典诠诂、棋艺,又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他抛弃了这一切,去写书、盖迷宫。他抛弃了炙手可热的官爵地位、盛席琼筵,甚至抛弃了治学,在明虚斋闭户不出13年。他死后,继承人只找到一些杂乱无章的手稿。您也许知道,他家里的人要把手稿烧掉;但是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要刊行。”
“彭蕞的后人,”我插嘴说,“至今还在责怪那个道士。刊行是毫无道理的。那本书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汇编。我看过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过来。至于彭蕞的另一项工作,那座迷宫……”
“那就是迷宫,”他指着一个高高的漆柜说。
“一个象牙雕刻的迷宫!”我失声喊道,“一座微雕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我这个英国蛮子有幸悟出了明显的奥秘。经过一百多年之后,细节已无从查考,但不难猜测当时的情景。彭蕞有一次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人们都以为是两件事,谁都没有想到书和迷宫是一件东西。明虚斋固然建在一个可以说是相当错综的花园的中央,这一事实使人们联想起一座实实在在的迷宫。彭蕞死了,在他广阔的地产中间,谁都没有找到迷宫。两个情况使我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一是关于彭蕞打算盖一座绝对无边无际的迷宫的奇怪的传说,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断。”
艾伯特站起来。他打开那个已经泛黑的金色柜子,背朝着我有几秒钟之久。他转身时手里拿着一张有方格的薄纸,原先的大红已经褪成粉红色。彭蕞一手好字名不虚传。我热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着我一个先辈用蝇头小楷写的字: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默默把那张纸还给艾伯特。他接着说:“在发现这封信之前,我曾自问:在什么情况下一部书才能成为无限。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书的最后一页要和第一页雷同,才有可能没完没了地连续下去。我还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间的那一夜,山鲁佐德(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讲故事的女子。相传萨桑国国王因痛恨王后与人有私,将其杀死,此后每日娶一少女,翌晨即杀掉。宰相之女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每夜讲故事,引起国王兴趣,免遭杀戮。她的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王后开始一字不差地叙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一来有可能又回到她讲述的那一夜,从而变得无休无止。我又想到口头文学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传,每一个新的说书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辈的章节。我潜心琢磨这些假设;但是同彭蕞自相矛盾的章回怎么也对不上号。正在我困惑的时候,牛津给我寄来您见到的手稿。很自然,我注意到这句话: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几乎当场就恍然大悟:‘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这句话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时间而非空间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浏览一遍,证实了这一理论。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蕞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方君有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方君决心杀掉他。很自然,有几个可能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杀死,两人可能都安然无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蕞的作品里,各种结局都有;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有时候,迷宫的小径汇合了:比如说,您来到这里,但是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您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顶的发音,咱们不妨念几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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