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孙绍振解读经典:《醉翁亭记》用了那么多“也”有什么妙处
作者:孙绍振
首先,当然是自然景观之美:从日出到云归,从阴晦到晴朗,从野芳发的春季,到佳木秀的夏日,再到风霜高洁的秋天,到水落石出的冬令,四时之景不同,而欢乐却是相同的。(这和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阴晴不同情感不同有多么明显的区别!)山水之乐在于四时自然景观的美好,这是中国山水游记的传统主题,早在郦道元的《三峡》中,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欧阳修这么几句话,文字很精练,但从根本上说,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充其量不过是为他下面的新发现提供背景而已。下面这一段,就超越了自然景观,进入了人文景观。
山水之乐更高的境界在于人之乐。往来不绝的人们,不管是负者、行者,弯腰曲背者,临溪而渔者,酿泉为酒者,一概都很欢乐。欢乐在哪里?没有负担。没有什么负担?没有物质负担,生活没有压力。这实在有点儿像陶渊明的桃花源。但如果完全等同于桃花源,欧阳修还有什么特殊的创造?欧阳修山水之乐的境界,在于各方人士和太守一起欢宴。欧阳修反反复复提醒读者太守与游人之别,一共提了九次。但是和文字的一再提醒相反,在宴饮时,却强调没有等级的分别:打了鱼,酿了酒,收了疏菜,就可以拿到太守的宴席上来共享。欧阳修所营造的欢乐的特点是,人们在这里,不但物质上是平等的,而且精神上也没有等级,因而特别写了一句:宴饮之乐,没有丝竹之声,无须高雅的音乐,只有游戏时自发的喧哗。最能说明欢乐性质的是,反复自称太守的人,没有太守的架子,不在乎人们的喧哗,更不在乎自己的姿态,不拘形迹,不拘礼法,在自己醉醺醺、歪歪倒倒的时候享受欢乐。和太守在一起,人们进入了一个没有世俗等级的世界,人与人达到了高度的和谐。这一切正是欧阳修不同于陶渊明的桃花源的地方。这不是空想的、去了一次就不可能再找到的世界,而是他自己营造的世界。
这还仅仅是欧阳修境界特点的第一个方面。欧阳修的境界和陶渊明不相同的第二个方面是,不但人与人是欢乐的,而且山林和禽鸟,也就是大自然,也是欢乐的。欧阳修营造的欢乐,不但是现实的,而且是有哲学意味的:
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人们和太守一起欢乐,禽鸟和山林一样欢乐。在欢乐这一点上,人与人、人与自然是统一的;但是,人们的欢乐和太守的欢乐、太守的欢乐和禽鸟山林的欢乐又是不同的。这里很明显,有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子非鱼”的典故的味道。尽管如此,不同的欢乐却又在另一种意义上和谐地相通:在这欢乐的境界中,最为核心的当然是太守。人们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之中,太守也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之中,人们并不知道太守的快乐只是为人们的快乐而快乐。这里的“乐其乐”和范仲淹的“乐而乐”,在句法模式的相近上也许是巧合,但也可能是欧阳修借此与他的朋友范仲淹对话:要“后天下之乐而乐”,那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只要眼前与民同乐,也就很精彩了: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前面说“乐其乐”,后面说“同其乐”,乐些什么呢?集中到一点上,就是乐民之乐。这种境界是一种“醉”的境界。“醉”之乐就是超越现实、忘却等级、忘却礼法之乐。而等到醒了,怎么样呢?是不是浮生若梦呢?不是。而是用文章把它记载下来,当作一种理想。
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到文章最后,也就是到了理想境界,一直藏在第三人称背后的“太守”,一直化装成“苍颜白发”,“颓然”于众人之间的自我,终于亮相了。不但亮相,而且把自己的名字都完整地写了出来。这个人居然是只有四十岁的欧阳修,还要把自己的籍贯都写出来,以显示真实性。在这个名字之后,加上一个“也”,在这最后一个肯定的判断句中,这个“也”字所蕴涵的自豪、自得、自在、自由之情之趣,实在是令人惊叹。
到这里,我们可以回过头来,回答开头的问题。什么是“醉翁之意”?为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这是因为山水之间没有人世的等级,没有人世的礼法。为什么要把醉翁之意和酒联系在一起呢?因为酒有一种“醉”的功能,有这个“醉”,才能超越现实。“醉翁之意”在现实中是很难实现的,故范仲淹要后天下人之乐而乐,欧阳修则只要进入超越现实的、想象的、理想的与民同乐的境界。这种“醉翁之意”是很容易实现的,只要“得之心,寓之酒”,让自己有一点儿醉意就成了。这里的醉,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是醉醺醺,不计较现实与想象的分别;第二重是陶醉,摆脱现实的政治压力,进入理想化的境界,享受精神的高度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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