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散文的声音节奏
作者:朱光潜
咬文嚼字应从意义和声音两方面着眼。上篇我们只谈推敲字义,没有提到声音。声音与意义本不能强分,有时意义在声音上见出还比在习惯的联想上见出更微妙,所以有人认为讲究声音是行文的最重要的功夫。我们把这问题特别另作专篇来讨论,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把诗除外,因为诗要讲音律,是人人都知道的,而且从前人在这方面已经说过很多的话。至于散文的声音节奏在西方虽有语音学专家研究,在我国还很少有人注意。一般人谈话写文章(尤其是写语体文),都咕咕喽喽地滚将下去,管他什么声音节奏!散文的声音节奏
朱光潜
从前人作古文,对声音节奏却也很讲究。朱子说:“韩退之、苏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处学。”韩退之自己也说:“气盛则言之短长,声之高下,皆宜。”清朝桐城派文家学古文,特重朗诵,用意就在揣摩声音节奏。刘海峰谈文,说:“学者求神气而得之音节,求音节而得之字句,思过半矣。”姚姬传甚至谓:“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此外古人推重声音的话还很多,引不胜引。
声音对于古文的重要可以从几个实例中看出。
范文正公作《严先生祠堂记》,收尾四句歌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他的朋友李太伯看见,就告诉他:“公此文一出名世,只一字未妥。”他问何字,李太伯说:“先生之德不如改先生之风。”他听了很高兴,就依着改了。“德”字与“风”字在意义上固然不同,最重要的分别还在声音上面。“德”字仄声音哑,没有“风”字那么沉重响亮。
相传欧阳公作《画锦堂记》,已经把稿子交给来求的人,而那人回去已经走得很远了,猛然想到开头两句“仕宦至将相,锦衣归故乡”,应加上两个“而”字,改为“仕宦而至将相,锦衣而归故乡”,立刻就派人骑快马去追赶,好把那两个“而”字加。上。我们如果把原句和改句朗诵来比较看,就会明白这两个“而”字关系确实重大。原句气局促,改句便很舒畅;原句意直率,改句便有抑扬顿挫。从这个实例看,我们也可以知道音与义不能强分,更动了声音就连带地更动了意义。“仕宦而至将相”比“仕宦至将相”意思多一个转折,要深一层。
古文难于用虚字,最重要的虚字不外承转词(如上文“而”字),肯否助词(如“视之,石也”的“也”字),以及惊叹疑问词(如“独吾君也乎哉?”句尾三虚字)几大类。普通说话声音所表现的神情也就在承转、肯否、惊叹、疑问等地方见出,所以古文讲究声音,特别在虚字上作功夫。《孔子家语》往往抄袭《檀弓》而省略虚字,神情便比原文差得远。例如“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檀弓》)比“仲子亦犹行古人之道”(《孔子家语》),“予恶夫涕之无从也”(《檀弓》)比“予恶夫涕而无以将之”(《孔子家语》),“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檀弓》)比“夫子为之隐佯不闻以过之”(《孔子家语》),风味都较隽永。柳子厚《钻鉧潭记》收尾:“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如果省去两个“之”字为“天高气迥”,省去“也”字为“非兹潭欤”,风味也就不如原文。
古文讲究声音,原不完全在虚字上面,但虚字最为紧要。此外段落的起伏开合,句的长短,字的平仄,文的骈散,都与声音有关。这须拿整篇文章来分析,才说得明白,不是本文篇幅所许可的。从前文学批评家常用“气势”、“神韵”、“骨力”、“姿态”等词,看来好像有些弄玄虚,其实他们所指的只是种种不同的声音节奏,声音节奏在科学文里可不深究,在文学文里却是一个最主要的成分,因为文学须表现情趣,而情趣就大半要靠声音节奏来表现,犹如在说话时,情感表现于文字意义的少,表现于语言腔调的多,是一个道理。从前人研究古文,特别着重朗诵。姚姬传说:“大抵学古文者必要放声疾读,又缓读,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终身作外行也。”读有读的道理,就是从字句中抓住声音节奏,从声音节奏中抓住作者的情趣、“气势”或“神韵”。自己作文,也要常拿来读读,才见出声音是否响亮,节奏是否流畅。
领悟文字的声音节奏,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普通人以为这要耳朵灵敏,因为声音要用耳朵听才生感觉。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耳朵固然要紧,但是还不如周身筋肉。我读音调铿锵、节奏流畅的文章,周身筋肉仿佛作同样有节奏的运动;紧张,或是舒缓,都产生出极愉快的感觉。如果音调节奏上有毛病,我的周身筋肉都感觉局促不安,好像听厨子刮锅烟似的。我自己在作文时,如果碰上兴会,筋肉方面也仿佛在奏乐,在跑马,在荡舟,想停也停不住。如果意兴不佳,思路枯涩,这种内在的筋肉节奏就不存在,尽管费力写,写出来的文章总是吱咯吱咯的,像没有调好的弦子。我因此深信声音节奏对于文章是第一件要事。
我们放弃了古文来作语体文,是否还应该讲声音节奏呢?维护古文的人以为语体文没有音调,不能拉着嗓子读,于是就认为这是语体文的一个罪状。作语体文的人往往回答说:文章原来只是让人看的,不是让人唱的,根本就用不着什么音调。我看这两方面的话都不很妥当。既然是文章,无论古今中外,都离不掉声音节奏。古文和语体文的不同,不在声音节奏的有无,而在声音节奏形式化的程度大小。古文的声音节奏多少是偏于形式的,你读任何文章,大致都可以拖着差不多的调子。古文能够拉着嗓子读,原因也就在它总有个形式化的典型,犹如歌有乐谱,固然每篇好文章于根据这典型以外还自有个性。语体文的声音节奏就是日常语言的,自然流露,不主故常。我们不能拉着嗓子读语体文,正如我们不能拉着嗓子谈话一样。但是语体文必须念着顺口,像谈话一样,可以在长短、轻重、缓急上面显出情感思想的变化和生展。古文好比京戏,语体文好比话剧。它们的分别是理想与写实,形式化与自然流露的分别。如果讲究得好,我相信语体文比古文的声音节奏应该更生动,更有味。
不拘形式,纯任自然,这是语体文声音节奏的特别优点。因此,古文的声音节奏容易分析,语体文的声音节奏却不易分析。刘海峰所说的“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用在语体文比用在古文上面还更恰当。我因为要举例说明语体文的声音节奏,拿《红楼梦》和《儒林外史》来分析,又拿老舍、朱自清、沈从文几位文字写得比较好的作家来分析,我没有发现旁的诀窍,除掉“自然”、“干净”、“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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