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散文的声音节奏
作者:朱光潜
朗”几个优点以外。比如说《红楼梦》二十八回宝玉向黛玉说心事:
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 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的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等着姑娘到来,一桌子吃饭,一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底,才见的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这只是随便挑出的,你把全段念着看,看它多么顺口,多么能表情,一点不做作,一点不拖沓。如果你会念,你会发现它里面也有很好的声音节奏。它有骈散交错,长短相间,起伏顿挫种种道理在里面,虽然这些都是出于自然,没有很显著的痕迹。
我也分析过一些写得不很好的语体文,发现文章既写得不好,声音节奏也就不响亮流畅。它的基本原因当然在作者的思路不清楚,情趣没有洗练得好,以及驾驭文字的能力薄弱。单从表面看,语体文的声音节奏有毛病,大致不外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文白杂糅,像下面随意在流行的文学刊物上抄来的两段:
摆夷的垄山多半是在接近村寨的地方,并且是树林荫翳,备极森严。其中荒冢累累,更增;妻凉的成分。这种垄山恐怕就是古代公有墓园的遗风。故祭垄除崇拜创造宇宙的神灵外,还有崇拜祖先的动机。……
他的丑相依然露在外面,欺哄得过的无非其同类不求认识人格之人而已。然进一步言之,同类人亦不能欺哄,因同类人了解同类人尤其清楚。不过,有一点可得救的,即他们不求自反自省,所以对人亦不曾,且亦不求分析其最后之人格,此所以他们能自欺兼以欺人……这些文章既登在刊物上,当然不能算是最坏的例子,可是念起来也就很“别扭”。我们不能像读古文一样拖起调子来哼,又不能用说话或演戏的腔调来说。第一例用了几句不大新鲜的文言,又加上“增”、“故”两个作文言文用法的字,显得非驴非马,和上下文不调和。第二例除掉杂用文言文的用字法以外,在虚字上面特别不留心。你看:“无非……而已……然……不过……即……所以……亦……亦……此所以……兼以……”一条线索多么纠缠不清!语体文的字和词不够丰富,须在文言文里借用,这是无可反对的。语体文本来有的字和词,丢着不用,去找文言文的代替字,那何不索性作文言文?最不调和的是在语体文中杂用文言文所特有的语句组织,使读者不知是哼好还是念好。比如说,“然进一步言之,同类人亦不能欺哄,因同类人了解同类人尤其清楚”一段话,如果写成纯粹的语体文,就应该是:“但是进一步来说,同类人也难得欺哄,因为同类人了解同类人更加清楚。”这样地,我们说起来才顺口,才有自然的节奏。
其次,没有锤炼得好的欧化文在音调节奏上也往往很糟,像下面的例子:
春来了,花草的生命充分表现在那嫩绿的枝叶和迷乱的红云般花枝,人的青春也有那可爱的玉般肢体和那苹果似的双颊呈现……作者很卖气力,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但是这样生硬而笨重的句子里面究竟含有什么深奥的道理?模仿西文堆砌形容词,把一句话(本来根本不成话,那双颊是人的还是青春的?)拖得冗长,念起来真是佶屈聱牙。从这个实例看,我们可以明白思路和节奏的密切关系,思想错乱,节奏就一定错乱;至于表面上欧化的痕迹还是次要的原因。适宜程度的欧化是理应提倡的,但是本国语文的特性也应当顾到。用外国文语句构造法来运用中文,用不得当,就像用外国话腔调说中国话一样滑稽可笑。
我在这里只是随意举例说明声音节奏亡的毛病,对所引用的作者并非要作恶意的批评,还请他们原谅。语体文还在试验时期,错误人人都难免。我们既爱护语体文,就应该努力使它在声音节奏上比较完美些,多给读者一些愉快,少给责难者一些口实。这事要说是难固然是难,要说是容易也实在容易。先把思想情感洗练好,下笔时你就当作你是在谈话,让思想情感源源涌现,力求自然。你在向许多人说话,要说服他们,感动他们,当然不能像普通谈话那样无剪裁,无伦次。你须把话说得干净些,响亮些,有时要斩截些,有时要委婉些。照这样办,你的文章在声音节奏上就不会有毛病。旁人渎你的文章,就不但能明白你的意思,而且听得见你的声音,看得见你的笑貌。“如闻其语,如见其人。”你于是成为读者的谈心的朋友,你的活对于他也就亲切有味。
(选自《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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