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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这个,”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肯定地回答的问题,“是坐着的。”接着我解释了一下。尸斑会分布在尸体未受压的较低部位,根据这个原则,如果T死亡当时就是这么左侧躺着,左颊、左侧髋部上方一点的腰部和左侧臀部应该会有尸斑。但是现在都没有。左腿和右腿的尸斑分布几乎对称,左手和右手也一样。坐骨结节--也就是臀部坐在凳子上的地方--完全没有尸斑,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这个部位是受压的。同时,T死亡以后坐位的姿势保持了一定的时间,直到开始变得僵硬,所以即使被放在左侧躺着的体位膝盖也几乎弯成直角地弯着。

  “等一下,”金医生好象新发现了什么,“T换过衣服洗过澡对不对?”

  “说得确切一点,是换了浴衣,内衣没有换。”

  “你确定?有什么依据?”

  “内衣上有咖啡的味道。”我说出口后,非常后悔,因为警官们和同事们全部齐刷刷地盯了我3秒钟,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你哪来这么丰富的想象力?哈哈!”“以后警犬可以下岗了。嘻嘻嘻。”“没想到朱医生有这种爱好,呵呵呵!”

  我涨红着脸,努力拼凑着不成句子的话语,意在说明自己是出于科学严谨的态度才充分检视每一件证物。还好倪主任救了我:“金医生,你有什么看法?说下去。”

  金医生收起笑容,正色道:“他有可能是泡在浴缸里的时候,被投入浴缸的电极电击致死的。这种情况下可以没有明显的电流斑。凶手直到确定他已经死亡,或者是因为放掉浴缸水的耽搁,过了一会儿才把他放置到218室,形成刚才说的尸斑和尸僵的形态。因为一时找不到干净的内衣,就把穿过的再套到他身上,伪装成那样的现场。”

  他很自信地环视四周,等待警官们恍然大悟的叹息和同事们的喝彩。但随之而来的是胡警官讥讽的笑声:“那幢楼里一个浴缸也没有,金医生。休息室里只有淋浴龙头。你是不是要我手下把龙头拧开看一看里面有没有插好的带电的电线?”

  “那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金医生的目光坠落回自己的膝盖上,说话声越来越小,及至完全消失。

  倪主任再次发问:“怎么解释口部温度高于深部体温?”

  我感觉无论怎样搪塞,警官们的反驳都会把我的自尊心再次撕掉一大块,所以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接着问:“既然什么外界影响的痕迹都没有,有没有考虑过T是自然死亡?”

  警官们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我也摇摇头:“体表有一些陈旧的淤痕,几乎已经消失了。上呼吸道有一些轻微的炎症,非常轻微,我都怀疑这点症状是不是需要吃感冒药。看他的肺里面,应该是常抽烟的,胃和十二指肠有几个不大的溃疡,其他器官都正常,没有发现重要脏器致死性病变。至于是不是很特殊的单单累及心脏传导系统导致心跳骤停的心肌炎,要等病理组织染色切片出来才能知道。这种病很少见,我觉得希望不大。而且,现场的情况,您看呢?”倪主任点头。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

  “这是个棘手的案子啊。”最后杨局长说道,“但是,死者是在媒体上很有影响的艺人,媒体会盯着我们破案的进度。大家要注意纪律,保守秘密,尽一切可能,集中所有力量,早日破案。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等法医有了鉴定结果再碰一次头。”

  我走出会场的时候,应警官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朱夜,想象力大进啊!”

  我叹道:“我宁可分析粉碎了和水泥搅在一起的胳膊和腿里所含的毒物,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发挥想象力。”

  “毕竟,以往没有机会这么‘透彻’地看T吧?”她暧昧地笑着。

  “什么呀!”我不快地说,“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NE节目挺有意思的,”她笑着说,“我每一集都看。”

  “哦?”

  “上次看到打篮球的一段,N和女嘉宾一组,T和G另一组,结果输了,惩罚是把脸埋在电动蒸汽美容机里面,不过美容机里喷出来的不是蒸汽而是面粉,大家都变成大白脸,一阵乱咳嗽,好玩死了,真可爱哦,呵呵呵。”

  “是吗?”我低头走着,心情沉重,一点也笑不出来。

  “另外一次,让他们穿上古装,光脚骑没有鞍鞯和缰绳的马,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结果G只有9秒钟就掉下来,摔了个嘴啃泥,T撑了23秒钟呢,了不起!不过摔得也够惨,掉进水塘里了,哈哈。”

  “哦。”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她接着说:“还有一次,NTG扮做暴走族,到一家搞笑面店吃饭。老板端上来的拉面里放了整瓶的辣油、豆瓣酱和胡椒粉,他们为了保持暴走族的酷相一个接一个地吃。”

  “应该是道具,不会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镜头拍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到面上的胡椒粉,和他们用筷子搅面的样子。他们一个个吃得脸通红通红,然后大家抢水喝,好笑死了,可爱死了。”

  我张开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来。问她吗?她肯定不知道吃这东西是什么滋味。指责她吗?这不是她想出来的,不是她拍摄的,不是她搬上电视的,她只不过跟在别人后面笑了一阵。据倪主任说偶尔地显露人性中恶的一面可以保证在工作中都以善的一面出现。所以他纵容自己抽烟,纵容我睡懒觉。

  胡警官转身招呼,她加快几步加入警官中去了。今夜肯定也要加班吧?我回到实验室,桌上放着分局来的信。我拆也没拆就仍进抽屉,肯定又是催我快点分析出那个碎尸案的毒物的。唉!如果我有时间做完高效气相色谱实验就好了。T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时候死?

  今天加班是加定了。正当我呆坐桌前面对《法医病理学》,狂想今天晚上是应该在单位加班翻资料还是回家加班翻资料的时候,电话分机响了。一边听着电话,我的心一边不断地往下沉、沉、沉。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可以听见背景里姨妈的哭泣声。这个消息相当震惊,以至于母亲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大意我还是懂了。有人暗示保险公司新上任的经理,说我姨妈当年住医院时的经治医生是她的亲戚,有协助病人伪造病史骗取保险金的嫌疑,因此保险公司将复核当年的病史,并做好了欺诈保险金起诉的准备。这个消息通过熟人的熟人的熟人辗转到了姨妈这里,她一下子慌了手脚,只有到母亲这里来哭诉的份。

  我空洞地安慰了她几句,说我会想办法的,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今天晚上必需加班,不能回家,挂上了电话。现在回去,只能使我的脑子更乱,也没法帮上姨妈什么忙。我拼命回想了老半天,当年写的病史基本上还是实事求是的,只是病人是我姨妈是客观存在铁板订钉的事实,无论如何都会引人怀疑。真是祸不单行!我的神经被紧紧绷了一天,几方面的张力袭来,胃里一阵翻腾,堵住了我的胸口。现在我非常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无论外面多么冷。

  推开南窗,隔着污浊的河流,大都市繁华喧嚣的心脏部分近在咫尺,隐隐传来周末愉悦的脉搏声。而我们的生活似乎从来沉浸在血腥罪恶里,和富裕安逸的都市格格不入。生活啊!冷风吹得我渐渐平静下来。从我今天早上看到傅先生的时候起,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么一个结果的,只是不知道竟然来得这么快。“我会被压垮吗?”扪心自问,却不能确定自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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