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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的于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溶,我们一直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得他手的温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桠槎却交叠又交叠。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现在干么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材。”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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