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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你是个好人。”我说。

  “叫我比尔。”

  “真不习惯,叫了这么久的纳梵先生。”我笑说。

  “今天玩得高兴?”

  “高兴,比尔,太美了,比尔,要是个个星期六都这样,我减寿二十年都使得,比尔。”我笑,“我要多多练习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们去一间时髦的夜总会跳舞,无论是什么音乐,我总是与他跳四步,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乔,看得出你很高兴。”

  “是。”我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也想不出来。

  他感喟地说:“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学与家,我不过是一一件家具,真有点疲倦。”

  我点点头。

  我们坐到一点钟。

  然后我说:“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从早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我年纪大了,不能常常这样子地陪你。”

  “那么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别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会那么做。”

  “不会的,比尔,当你疲倦的时候,我会陪你坐着,坐很久很久,我答应你。”

  “只怕不久就生厌了。”他苦笑。

  “我不骗你,我决不是那种女人。”我认真地说,“请你相信我。”

  “乔。”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点半到家的。我有点不安,我确是贪心了,使他为难。说不定纳梵太太一起疑,以后就更难见到他了,那夜有没有事呢?他并没有提。

  假期过去之后,我还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时候来我处喝茶,他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有时候跟他说说心事。

  他说:“我不明白你,如果换了我,知道心爱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觉,真受不了。”

  我笑,“他当然要陪他妻子睡觉,他们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几乎昏过去,“我奇怪?天!你们中国……”

  “别提国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说爱情奇怪吧?”他说。

  我不出声。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很清楚。错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选择,为什么单单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欢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说句笑话:赖社会。

  彼得很大方,他喜欢与我在一起。他说过:“如果你心上人来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余,上街之余,见爱人之余,还有空的话,就见我。”

  我很感动,只好笑笑。

  有时候我很后悔,后悔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像那个下午,我上街买罐头,在超级市场选丝袜,正起劲地拣着颜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苍白,吓得半死。

  她是纳梵太太。

  我觉得该死,为什么到这间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上哪儿不好?

  我手里拿着丝袜,傻傻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贼被事主抓住了一样。

  她问:“是乔吗?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忙?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我昨天才跟比尔说起,比尔说也许你工作太忙。”

  她的声音是厚道的、忠诚的。

  我默默无言。

  “看,你这么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纳梵太太的语气是真的关切。

  我的手颤抖着,把丝袜放回原处。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工作忙一点。”

  “比尔也很忙,简直没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开玩笑,比尔,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几乎呛住,连忙咳嗽。

  “乔,我们上楼去喝杯茶吧。”她说,“我也走累了。”

  我推辞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柜台付了钱,挽着纸篮与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老下来,就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垮下来,再也没得救了。我对着她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老妇。近五十岁的女人,不是老妇是什么?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来抢我的丈夫,我又该怎么办?我有种恐怖的感觉,浑身发凉,我用手掩住脸,生命是极端可怕的。

  纳梵太太担心地问:“乔,你精神不好?”

  “对不起。是累了。”

  “你有没有男朋友?有时候闷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个人,你们中国女孩子真规矩,老实说,我已经开始担心我女儿了。”她微笑说。

  我苍白地听着。

  她说:“你知道比尔?你觉得他怎样?”

  我一震,“纳梵先生?”

  “你真是客气,毕业许多年了,还称他纳梵先生。”

  “他?他——是个君子。”

  “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可是最近有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看见他与一个年轻女子跳舞。”

  我静默。

  “我想她是看错了。”

  我不出声。英国人是不诉苦的。尤其不提个人的感情问题。她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我?若是见疑我,就该好好说出来,不必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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